和順宏兄一樣,我認為產生這種現象並不讓人驚訝,我驚訝的是其中的一些人的矛盾的思想和行為方式。實際上,我身邊不乏這樣的朋友,他們在信仰基督以後,所發生的一個非常重要的改變就是喜歡在生活中和文章中談論《聖經》以及自己的信仰,而同時,開始以一種輕蔑的方式談論中國的文化和生活。這與《沉默》中,傳教士羅德裏格斯在決誌到日本傳教並尋找自己的老師,以及初到日本時所懷有的那種文化上的傲慢如出一轍。可奇怪的是,羅德裏格斯這樣的西方傳教士是因為自己過去從未涉足過東方而對東方產生傲慢的想象,我的一些朋友始終生活在中國,但他們對自己的信仰的自命不凡,以及對中國的輕蔑卻似他們從未在這片土地上生活過。而事實上,他們的驕傲和狂妄卻並非基督所有。這種貌似神聖的誇張的自信,還有忽然間變成上帝選民的那種洋洋自得,以及陡然覺得自己已非中國人的驕矜,從某種意義上,恰好暴露了他們的內心的虛妄。因為,以我對基督的有限的了解,這正與上帝的教導相反。
而且,更讓人驚訝的是,在日常生活中,他們不僅沒有因此改變自己的行為,相反,因為有了基督的眷顧和寬宥,變得更加肆無忌憚。但遺憾的是,他們並不反思自己的墮落,而是振振有詞的指責中國的墮落。這種怪異的思維方式自然讓人困惑不解。
我們固然不能以一個人的行為來判斷他的信仰是否堅固,或者他是否真正的信仰自己所信仰的一切,但是,他們的行為還是不免讓人失望。盡管我並不是基督徒,但我有時還是忍不住想,他們所敗壞的還不僅僅是基督徒的聲譽,敗壞的還有他們作為一個事實上的中國人,甚至一個人的基本做人的道德和尊嚴。
而這也正是遠藤在《沉默》中觸及到的一個問題。在《沉默》中,除了羅德裏格斯外,遠藤還塑造了吉次郎這樣一個背德者的角色,他猶如跟隨耶穌的猶大,最後出賣了羅德裏格斯。他委瑣,多變,膽小,但卻又想不付代價的享有一個基督徒的應有的榮光和精神的安慰。在羅德裏格斯因被他出賣抓進監獄後,他在監獄外徘徊,並且向羅德裏格斯高聲叫喊:“我是個生來軟弱的人。我的內心這麼軟弱,使我無法像個殉教的烈士那樣死去。我該怎麼做才好?唉,為什麼我會來到這個世上?”(Shusaku Endo, Silenbsp;, Taplinger Publishing pany, 1980, P163)
其實,這一幕複雜的場景所披露的吉次郎的本質,並不在於他的軟弱或者他對生命的留戀,而是他的貪婪。
小說結尾,當羅德裏格斯終於明白自己在監獄裏聽到的呼嚕聲,並不是他誤認的酣睡的聲音,而是受穴吊之刑,被在耳根後劃上一刀後倒吊起來的信徒們夾雜著血淚的痛苦的呼吸聲時,他幡然醒悟,為了這幾個基督徒的獲救,而答應棄教。還有什麼比人的生命更寶貴的呢?我們又有什麼理由讓他人為自己的信仰付出生命呢?正如他的導師費雷多所言,“毫無疑問,即使基督本人也會為了他們棄教”(同上,P169)。
《沉默》本身主要以羅德裏格斯,即一個外來者的角度來看待基督教與東方,與日本的相遇問題的。四十三歲的遠藤的態度盡管對作為西方文化象征的基督教與東方文明相遇後出現的問題進行了比較客觀和公允的思考,但還沒有從更高的角度來思考宗教問題。而到了晚年,於他七十歲後創作的巨著《深河》中,才以更加悲憫的胸懷,和更加寬廣平和的心態來思考這個問題。這一次,他不再以外來的眼光審視自己的信仰,而是以生活於當代日本的芸芸眾生為例,分別探討和諦聽各自心靈的聲音,以尋求自己和自己所信仰的神的不同的信仰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