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蔣跟著我去宿舍,他說他坐了兩天兩夜火車,整個人現在還在飄忽。我問他餓不餓。他說不餓,就是渴。他說,你們可能不知道吧,這一路有多少人在南下,估計美國開發西部那會兒也就這樣了……
那天晚上他咕咚咕咚地喝完了一茶缸又一茶缸的水。他把一張草席往宿舍地上一鋪,說,我睡啦。他枕著他的旅行包呼呼大睡。半夜他醒過來,端起我桌子上的杯子咕咚咕咚又喝了一杯。他看見我被吵醒了,就湊過來說,你不知道吧,這次我是不辭而別,我們單位那些人沒準會以為我失蹤了。
第二天一早,老蔣就直奔輪船碼頭去買船票。他回來的時候居然騎了輛八成新的自行車。我認定他從哪兒偷來的。他對我打了個響指,說,媽拉巴子的,票全賣完了,你不知道隊排得有多長,全是去海口的,熱島,絕對熱島。
那天下午,他坐在我們學校中區的草地上,撥弄了一下午的吉他,我和友琳傍晚去圖書館的時候看見他還坐在那裏。有幾個女生圍著他,在看熱鬧。
我聽見他在唱:“我要從南走到北,我還要從白走到黑,我要人們都看到我,但不知道我是誰……”老蔣對我點著頭,他的手指沒停下來。說真的,好幾年沒見他了,他如今讓我驚到雲霧裏。那天晚上,我和友琳也坐到了草地上,被他迷到七葷八素,我們沒去成圖書館。他狠狠地打擊了友琳,他說,怎麼你們還在擺弄小酸文啊。他說現在該看的是王朔,該聽聽搖滾。他指著草坪上空的廣播,它正在唱“夏天夏天悄悄過去留下小秘密……”他說那是靡靡之音。
在夜色漸濃的草坪上,老蔣的臉龐一會兒晴朗一會兒陰愁,他眯著眼睛似笑非笑,說這兒多好啊,你們走出這個大門就會知道什麼叫“苦”,你們這些孩子沒受過苦啊。
老蔣連著幾天都沒買到船票。他在我們宿舍進進出出,才幾天工夫,校園裏就有女生跑來找他,她們在我們樓下喊:“蔣雨舟,蔣雨舟。”
於是,我忍不住對友琳說,幾年不見想不到他成了個釣妞高手。
友琳咯咯地笑道,他好像沒故意招惹別人吧。她說,不過我敢肯定,這是個腦子混亂成一團的家夥。
我不知為什麼突然就有了妒意,我問她有沒有覺得他有點裝。她說,maybe,不過他有那麼多的經曆真讓人羨慕。
那張千呼萬喚的船票還在空中飄忽。我把宿舍鑰匙和一刀飯票交給老蔣,我告訴他明天起他就別睡地鋪了,睡我的床吧,因為我要去M城化工廠實習三個星期,但願我回來的時候,他已去成了海南。
老蔣抱了一下我的肩膀,說要為我餞行。他請我和友琳去北校門外的大排檔吃消夜。那天他喝多了幾杯,舌頭就有點大,他湊在我的耳邊說,看著大學多美啊,真想哪兒也不去了。那天我覺得老蔣像個話癆,像個超大號的電燈泡。
三個星期比想象的漫長,許多個黃昏我從廠裏回到宿舍就給友琳寫信。我抱怨她的回信怎麼越來越拖。在實習的第三周,我收到了她的來信。很厚的一疊。我看了一遍沒看懂,看第二遍時隻覺得心裏很躁,看第三遍才徹底明白,原來她和老蔣好上了,所以她來道歉。
“老蔣前天已去海南了。在你不在這兒的這些天裏,我常去你宿舍找他聊天,聽他彈吉他……我不知該怎麼說,原諒我,我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看到了相似的眼神和情緒,我明白了兩個人為什麼喜歡長時間地聊天,那是因為對事物的定義是那麼相同,我想我是真的戀愛了。原諒我這麼說。我不知該怎麼說清楚這事,隻有對你很深的歉疚……
“那天他買到了船票,他扶著自行車站在我樓下說要把車留給我,那一刻我覺得他讓我難過,他的即將離去讓我難過,他一無所有的狂熱勁頭讓我難受。他告訴我,他不能不走了。我知道他在逃避我,也在逃避自己……但在你回校之前,我得告訴你我對你的抱歉,算我不是一個好女孩吧……”
我拿著那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那時候我還不懂為什麼壞男孩上女孩那麼輕而易舉,但我還是明白了一個事實,那就是老蔣這鳥人把我的女友拐走了。我心裏隻有狂扁他的念頭。
我跑到化工廠的廠辦拚命地撥電話。電話那頭,管女生樓的大媽在喊“友琳友琳”。聲音在我手中的話筒裏回蕩,讓我有做夢的感覺。然後大媽告訴我說,“她去上課了”,“她不在”,“她去自修了”,“她們宿舍沒人”。
終於,我在第三天的傍晚找到了她。我好像聽到她走過來的聲音,我聽到女生樓走廊上嘈雜的動靜。我大聲地問她,你是真的還是怎麼了?她在那頭好像沒有聲息。於是我衝著話筒大聲地說話。我不知自己在說什麼。我心裏有嘔吐的感覺。她在那頭好像很冷靜,她說,我在信裏都說了。接著是無聲無息。我問她,你們好上了?她說,是的。我說,你是不想和我好了?她說,是的。我想她是多麼不要臉啊。我徒勞地聽著那頭的沉默,她剛烈的性格好像沿著電線綿延而來,我感覺一百頭牛也拉不回來了。我承認自己從來就跟不上她的情緒,也承認她和老蔣確實有那麼點兒相似,我意識到了這些天來心裏隱約的警覺和妒意,但我還是不甘。我“啪”的一聲,辦公桌上的一隻玻璃杯子被我捏碎了。我說,血,血。她在那頭問,怎麼了?我說,血,我把杯子弄破了。她突然哭了起來。我擱下電話,我喉嚨裏有嘔吐的聲音,我發現廠辦的人都在吃驚地看著我。
老蔣把我的女朋友拐跑了。我要痛扁這兩個叛徒。
回校後,我立馬去女生樓找友琳,但從樓上下來的是陳春妮。她麵色沉靜,但我感覺她好像在憋著笑。她告訴我友琳前天去了海南,有封信留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