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願移栽西土花(3 / 3)

青主曾把自己寫的詩分為三種,一種是“吟來自賞的詩”,即中國的舊體詩,有嚴格的聲韻。一種是“說與人同樂的詩”,即所謂的新詩,青主認為這是一種“現代的世界詩體”,無嚴格聲韻,使用朗誦的方法寫出,是為了與人交談而不是供自己吟誦。為了證明這一點,青主表示,自己在寫這一類詩時,不是心目中先有了德文就是同時有了德文,然後再用中文寫出來的。而這本身就是一種把德文說給中文聽的過程。第三種就是“寫出來供人思索的詩”。這也是詩歌的三種類型。因受德國哲學和文學的影響,青主尤其讚賞“供人思索的詩”。他認為,詩不僅是抒發情感或讓人取樂的,“它是用來宣揚真理,改善我們的人生,把我們提高在自然界之上的一種藝術。”(《詩琴響了》,第171頁)而歌德的《浮士德》就是這樣一部讓人“思索”的詩,它所揭示的就是“自然的神秘”,就是“真理”,浮士德的人生就是尋找和向我們揭示真理的一生。青主覺得這樣的詩才是詩的極致,這也是他對詩的作用的看法,與其對藝術的功能的看法是一致的。

凡屬藝術,都是由人們從自己的內界創作出來的一種最高的勢力,用來抵抗那個壓迫我們的自然界。人們有了藝術,然後才足以宰製自然界,使我們得到人生的最高意義。近代的人們隻知道崇拜科學,以至於他們的靈魂,亦被無情的機械剝喪殆盡;現時的世界即是一個失魂的世界;你要把人們的靈魂奪回來,那末,除了科學的藝術化,實在是沒有別的辦法。(《詩琴響了》,第172頁)

青主的這個觀點在當下的這個科學至上的時代尤其值得人們重溫,因為隻有藝術才能讓我們的靈魂不至於喪失,更不至於枯萎。所以,青主在後麵的詩歌裏,談到人們將火藥或製成煙花,或用於槍炮,但自己卻要把“放槍炮”的科學轉變為“燒煙花”的藝術。而他也真的身體力行。除了詩歌創作外,青主也譯介了不少德國的文學作品。他在《樂話》中,不僅翻譯了歌德,席勒等詩人,以及舒曼,貝多芬,亨德爾,瓦格納等音樂家關於音樂的諸多論述,還翻譯了格裏帕策(Franz Seraphibsp;Grillparzer) ,海涅,席勒,夏米索(Adelbert von Chamisso)等人的相關的詩歌,後又將海涅的《抒情插曲》譯出。還有《豪福童話》等,他還為商務的“萬有文庫”寫了《哥德》一書等。他至南大任教後,又重拾譯筆,翻譯了不少民主德國作家的文學作品,但也有如霍夫曼的童話《咬核桃小人和老鼠國王》 等作品。

再就是他的教學生涯了。青主自1946年到同濟執教後,除期間短暫離職外,直到1957年從南大退休,其晚年都是在大學度過的。而此後他的精力也都放在了對德國文學及語言的研究和教學上。因其在德國生活多年,對德國的文化有很深的體悟,故常與中國的文化進行比較,有很多獨到的心得:

Ein jeder kehrt vor iner Tür !

這是Goethe的一句話:每一個人要打掃他的門前。就表麵上看來,好像和我們中國那句俗話:各人自掃門前雪,除了少一個雪之外並沒有什麼區別,但是它的意思是並不一樣的,在德文是說各人要檢討自己的錯誤,在中文是勸人不要多管別人的閑事。(《憶青主》,第152頁)

想必這些有意思的觀點,他都在課堂上傳授給了自己的學生。此外,他對德文文法鑽研頗深,在教學中學生也多有受益。而他最終也在傳道授業中得到了安慰。

所以,與其說青主是個政治家,他也的確熱衷於政治,還不如說他是個“任性”的文人。這一點,其子廖乃雄在《憶青主》中也多次指出。他雖然少年投身辛亥革命,奮不顧身,亦是“任性”為之。而其誌大,才亦不疏,不過因其文人的“任性”卻在其看重的領域終無大成。當年在德國留學時,展望未來,青主曾豪情滿懷,填《沁園春:席上和友人韻》以抒懷,內有“要山川養氣,人民資學,五洲結客,四海為家。萬裏乘風,重洋破浪,有願移栽西土花”之句。自德國學成歸國後,他也一心想往政壇和軍界發展,可卻倍經坎坷,幾乎一事無成。但其於音樂方麵無心插柳,反得碩果。不知這是造化弄人,還是命該如此?

也許,還是用青主早年所譯的席勒的《歡樂頌》中的一節以描摹他的一生更為恰切:

在艱難困苦的時候保持堅決的勇氣,

扶助一般哭泣無辜的同類,

發出的誓言永不更變,

誠實待你的朋友和仇敵,

不為帝王的威力所屈服,

兄弟們,拿我們的血和財產保證一切,

為善的應得到他的報酬,

奸詐的一律消滅。

顯然,青主也得到了他的“報酬”,那就是與其相伴始終的音樂和詩歌,以及今天人們對他的懷念。

2015年2月14日於五角場。

2015年2月26日改於五角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