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羅是小易的球友,和我同齡,但不像我那麼外表平庸,他長得很像電影演員葛優的爸爸,表情總是很嚴肅,但誰看到他都忍不住想笑,後來才知道原來是我們這一屆的班長,不嚴肅不行。他像他的同鄉沈從文一樣,對上海沒有一點好感。他曾陪葉子銘老師來滬上治病,在上海呆了一個月也不願意和我聯係。原因隻是討厭上海這座城市的浮華和自以為是。我曾問他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他卻說不出具體的例子。他的博士論文做的是沈從文,我總疑心他是受了沈從文的影響。所以,畢業的時候,很多同學都在北上南下時,他卻早已聯係好嶽麓山腳下的湖南大學,準備為故鄉效力。
和他同屋的施軍是江蘇一所大學的處長,麵色白淨,溫文爾雅,但他平時總是皺著眉頭,擺出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隻有在談到自己的寶貝兒子時,他才會一展笑顏。因為我有個作家的虛名,每次隻要一喝酒,他就會告訴我他那正在讀初中的兒子已經在一家日報上發表了文章,他很想讓我也拜讀一下,看看自己的兒子有無可能將來在文壇上混出一番天地來。這倒很罕見,因為,我還是第一次碰到有親爹願意讓自己的兒子在這個時代去搞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文學的。有一次,他托我在上海買一本英文版的《哈裏波特》,我以為他要看,誰知道他說來說去,還是給自己的兒子買的。我也終於明白他的良苦用心,原來,他是希望兒子成為像《哈裏波特》的作者傑羅琳女士那樣的超級百萬富翁。
而供職於中央某部委級出版社的謝剛級別比施處要高很多,從理論上講,壓力也應大很多,卻從來沒有見他皺過眉頭。每次他從北京過來都是笑嘻嘻的。他是個青年出版家。自從他慧眼獨具,勇敢地吃了第一個網絡螃蟹,向銀行貸款出版了著名的網絡小說《第一次親密接觸》,捧紅了痞子蔡後,不斷有號稱是美女的網絡作家追蹤而至,遺憾的是,她們從未在南大現過真身,也許是怕見光死?不過她們的名字卻是色香味俱全,什麼白起司,黑可可,卡布基諾,人頭馬,一接到這樣的電話,就讓人胃口大開。不過,謝剛從不請大家吃這些小資們最愛吃的東西,他隻請我們喝北京的紅星二鍋頭,而且一上桌就是每人兩瓶,幸好是二兩裝的,要不我們非變成血紅瑪麗不可。不過,在南大,謝剛還是不可避免地緊張了一次。畢業典禮那天,在大家都猶如紅衣主教一般,帶著方帽,穿著黑紅兩色的大袍子,一個個莊嚴肅穆地列隊進入小禮堂參加學位證書授予儀式時,我們突然發現,隊列中少了謝剛。眼看著時間已所剩無幾,每個人都不禁焦慮起來,正在大家決定打他的手機時,胖胖的謝剛雙手提著袍子滿頭大汗的向禮堂門口跑了過來。原來,謝剛在賓館裏把博士服披掛整齊後,因為心情過於激動,把小禮堂在哪給忘記了。過去我總覺得範進中舉後發瘋是假的,是作者在胡編亂造,現在看來,這不僅真實,還很深刻。
張全之是我們同學中唯一的一個正教授,還是山東一所大學文學院的副院長,他隻要一喝酒就會變得一本正經。可能是經常主持各種會議,習慣成自然的緣故,在這種場合他往往也當仁不讓地主持大局,一般在開始時他會把手中的酒杯往桌子上一敲說,“弟兄們喝起來,搞點氣氛出來。”而一旦到他感覺到氣氛差不多了的時候,其實就是他覺得自己喝得差不多了的時候,就會說,“怎麼樣?弟兄們,杯中酒,幹掉?”,然後不待大家同意自己就先一口喝掉,把酒杯往桌子上一放,忽地一下站起來,說聲“走人”,抬腳便走。第一次大家都以為他是在開玩笑,誰知他竟然真的抬腳向門口走去。我們這才發現他是一個很認真的人。他的論文做的是無政府主義,真不知道他是怎麼樣才把自己內心的狂野和行為的有板有眼協調起來不露餡的。
有一次,可能是喝多了,夜深人靜,他還沒有一點睡意,他盤腿坐在我的床上,一邊劈劈啪啪地拍落到身上的蚊子,一邊端著一隻大茶杯醒酒。他語重心長地對我說,要耐得住寂寞,不要有點小名氣,就忘記自己是誰,就自我滿足,止步不前,還是應該寫點不朽的東西。這種殷切的期望放在誰身上都扛不住,我隻得頻頻點頭。可他已經是教授,著作還原成竹簡,幾可等身,而且還是院長級的高官,卻要我淡泊名利。而且,最讓我痛苦的還不是這個,他經常和同學們聚在他的房間裏一起狂聊如何弘揚南大學派的事,可能是我頭上頂了個作家的帽子,所謂一為文人,便無足觀,他們從來不邀請我參加。我隻能在隔壁伸長耳朵竊聽,同時向隅而泣,為自己是個不入張全之教授法眼的小作家而羞愧,而誠惶誠恐。
隻有呂林對張全之教授的理論不以為然,他叫我不要聽張全之瞎扯,去寫那些沒人看的東西,還是要寫些貼近讀者的,能名利雙收的作品,甚至,哪怕是寫一部黃色小說也好。“我們是文人,”他一直稱自己是文人,“不要聽張全之瞎扯,什麼現代性,文學史,都是搞笑,他又不買你的書,再說文學史都是後人寫的,管它幹什麼?”
他的話多少安慰了我這顆破碎的心。呂林是78級的老同誌,以前曾是東海艦隊的一名海軍戰士,見過的世麵比我們所有的人加起來還多,所以同學們都叫他呂哥或老呂,但他卻有著一顆年輕的心。每次讓女秘書回大家的伊妹兒,都落款為阿林。實際上,老呂是我們這幫同學裏名副其實的老大哥。他是一家至今仍未被並購的大證券公司的老總,是南大商學院數量經濟學專業的碩士,這些年讀博成為時髦,他本可回到商院升一下級,但隻因他酷愛文學,尤其是散文創作,才到中文係來讀博。而我的一個碩士同學,因畢業後從事金融工作,也在這一年回到南大讀博,不過,和老呂相反,他讀的是商學院的博士。俗話說,道不同不相與謀,在南大三年,我竟和他一麵也沒見過,倒是和老呂這個經濟學碩士,形影不離。因為隻要我們同學聚會,老呂都會設法到場,有很多次,他都是設法開著他那輛別克車從外地星夜兼程趕回來的。而隻要他在場,買單的人也必定非他莫屬。為了減輕我們的心理壓力,每次買完單後,老呂必定要開發票,而且,每次都吩咐小易幫他收起來,我們還以為他會拿到公司報銷。可誰知有一次我偶到小易房間去找一盤張國榮的磁帶,不小心打開一隻抽屜,我這才發現了奧秘,裏麵全是他讓小易收起來白花花的發票。原來,他根本就沒把這些發票拿去報過,全是自費請的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