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能讓牡丹開成玫瑰(2 / 3)

果然,父親不負她望,是個內秀的人,還充分發揮西北農村人吃苦耐勞的優勢,從領上結婚證第一天起,包攬了所有家務活,做飯洗衣,他絕不讓母親插手,一個人幹得有聲有色。最初,姥爺姥姥還擔心母親和父親有南北飲食的差異,結果,他們最擔心的卻成了最不必擔心的。父親剛當兵時因眼神不濟,打槍總打不到靶上,剃光頭是經常的事,於是新兵連一結束就被分到炊事班做飯。好在父親是個有心人,沒有因此而鬧情緒,為彌補打槍脫靶的不足,他立誌把飯做好,即使做飯也要做出個名堂。他買來不少做飯炒菜的書籍,刻苦鑽研,能把一個普通的菜做出不普通的味道來,且花樣翻新,連隊的夥食因此備受戰友們的稱讚。一年後,父親在部隊的廚藝大賽中一舉奪冠,被機關抽調去專門給領導做飯。因勤快能幹,父親還立了功,提了幹。後來,部隊換防到了北京,有次給大學生軍訓時與母親相識,直到結婚,一直都很平凡,沒有值得可歌可泣的內容。結婚後不久,父親在新駐地人生地不熟,很快被確定為轉業對象,離開了部隊,到城建局當了一名內勤。脫離部隊後,父親從此不再值班,也不用早出晚歸,閑來無事,便又買了幾本食譜研究起來,專心侍候母親。以父親的習慣,其實每頓飯一碟小菜(甚至連小菜都可以省了),兩個饅頭就可以打發掉,但母親是南方人,南方人在飲食上比北方人矯情得多,每頓飯一盤炒菜是要的,一碗湯也是必需的。父親尊重母親的習慣,從不說三道四,就是下個掛麵,炒個剩米飯,也要燒幾樣小菜,打個蛋花青菜湯,不急不躁顯得特有耐心。而且,為照顧母親的口味,父親總是把菜燒得很清淡,其實他自己口味重,拿個小碟撥出一點菜,再撒點鹽或加點醋。母親雖說從小在江南長大,對吃有那麼多講究,但回到姥姥身邊後,姥姥工作忙,對吃一點都不精通,平時的飯菜,再好的料也隻會該燉的燉,該燒的燒。母親享受不到那種精細的飯菜,慢慢地也不再挑剔,姥姥做啥她吃啥。這下好了,嫁個細致能幹的男人,除過不會生孩子,沒他不會幹的,且對她的那份好,連瞎子都能看出來。母親的幸福就像一朵盛開的花,鮮豔欲滴地綻放在臉上,走到哪兒,那香甜的味道就散發到哪裏。

持反對態度的姥爺姥姥眼見為實,這個西北男人不是他們想象的那麼粗礪、強悍,他不但沒大男子主義,還平和細膩,懂得心疼人,就默默地接納了這個農村出身的女婿。於是,姥爺姥姥提出,不能這樣悄沒聲息,就算你們領了證,有了法律允許,可旁人到底不甚清楚,怎麼說都有點不明不白偷偷摸摸的意思,鄰居們問起來,他們有點理不直氣不壯,得辦場像樣的婚禮。

父親母親毫不含糊,滿口答應,婚姻是一大高峰,婚禮是這座高峰上耀眼閃亮的明燈,有了這盞燈,就意味著你新的人生有了輝煌的開始。誰不期望自己的婚姻輝煌呢,尤其是像母親與父親那樣曆經阻撓才結合在一起的。可是,在辦婚禮的具體問題上,雙方家庭出現了重大分歧。結婚是人生大事,理應雙方父母都到場。按姥爺的意思,我父親母親的單位都在北京,在北京辦一場就行了。父親遵照姥爺的意見,寫信叫他父母來北京參加婚禮。我爺爺收到信倒沒說什麼,與他的一幫兒子商量,沒想到,大兒子也就是我的大伯把信沒看完,就氣憤地扔到地上,罵我父親不孝,結婚這麼大的事,不征求自己父母的意見,不回自己家辦婚禮,卻聽女方擺布,還要他們去女方家吃酒席,這算什麼,入贅上門?還是齊家窮得辦不起婚禮?

齊家可是個大戶人家。

在這件事上,姥爺姥姥本不做讓步的,不在這麵辦個婚禮,在親戚鄰居那兒說不過去,如果齊家覺得隻在北京辦一場不像樣,那就先在北京辦,完後再回西北老家辦一次好了。父親也傾向於這個方案,可爺爺堅決不同意,既然兩麵都辦,那就得先在男方家辦,他們可不想叫人說閑話,父親可以不在老家做人,他們還要做呢,臉皮不能叫自己家人扯下來扔在地上叫人踩。雙方為誰先辦扯來扯去,把父親和母親夾在中間左右不是。那時,母親已懷了兩個多月身孕,眼看著都顯懷了,再拖下去就不是辦婚禮,而是給孩子辦滿月了。雖然他們領了證,法律允許,可麵子上不好看。最後,還是姥爺有氣度,想想為辦個婚禮的先後爭來爭去實在沒啥意思,農村的規矩多,他們想先辦就叫他們辦唄,難不成他們先辦了我們就做不成嶽父嶽母啦?就給姥姥做工作,親家說的也不無道理,人家是娶妻,你是嫁女,不先在男方家辦婚禮也說不過去。女兒都給人家了,還在乎誰先誰後,趕緊打住吧,再不打住拖下去,真得給外孫籌備滿月了。

姥姥不如姥爺想得通,她把這場爭執看成一場戰爭,輕易讓出戰場,姥姥當然不情願。但在姥爺的軟磨之下,姥姥罵了句,便宜了他們。也就同意了。

要是姥姥堅持著不同意,母親不隨父親回老家先辦婚禮,就不會有後來的事了。

母親說,她這輩子痛苦的起源,就是從婚禮開始的。這話聽著很刺耳,可事實就是如此。

那是個陰寒的初冬,北京還沒供暖氣呢,可習慣了冬天有暖氣的母親,隻得穿上厚實的棉衣、毛褲,挺著近三個月的身孕,臃腫地隨父親去西北那個小山村結婚了。

西北的冬天是粗糲蒼茫的,光禿禿的田野,光禿禿的樹,還有光禿禿的黃土高坡。幸好那年雪下得早,一場大雪把裸露的田野、高坡,還有貧窮,掩了個嚴嚴實實。母親看到的是一片潔白幹淨而且安寧的世界,雪後的空氣中逶迤著一股清涼甜膩的味道,她深深地吸了口氣,那與北京空氣絕然不同的純淨氣息一下子進入她的肺腔,將她腔子裏的濁氣衝淡了。母親的心情還是不錯的,下火車坐汽車,下了汽車,還得爬坡上塬,一路走,一路看,滿山遍野的雪,像一個極其單純的世界,毫無城府地包容了母親。走了十幾裏山坡路,被雪覆蓋的坡路翻起的泥濘在母親的鞋底沾成厚厚的一砣,母親拖著這樣的重負,居然沒一點抱怨,她找著了小時候在江南雨季裏和很多小朋友踩著木屐的感覺了,心裏竟然湧起一份感動。盡管還未謀麵,父親的小山村已經很溫暖地落進母親的心。

父親的老家在一個叫西街的地方。到了那兒才知道,西北的一些地名是很奇怪的,西街不但沒有街,而且還是個掩映在禿山峁梁之中的小村莊,連條像樣的大路都沒有,相當偏僻。

父親老家是黃牆黑瓦的土房屋,被大雪覆蓋著,像一幅充滿了詩情畫意的油畫。母親還沒來得及讚歎,就看到家門口一字排開長相酷似父親的五個紅臉蛋男人,他們全用陌生的目光望著她。這下,母親慌了神。不慌神才怪呢,五個男人十隻眼睛盯著一個瘦弱的女人,而那些目光裏,並非全是溫和與接納,再有定力的女人也會受不了的,何況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