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中間那個白發白須者肯定是爺爺了,他的四個兒子像四大金剛,一邊站兩個,爺爺像座山雕似的被他們擁在中間,威風凜凜,氣宇軒昂。母親第一次見到這麼龐大的陣勢,非常驚奇,不知該說些什麼,望望這個,又望望那個。最後,她把目光定在父親的臉上。
父親當然明白母親的眼神,他上前介紹了自己的父親,突然間結巴起來,在幾個男人的眼神裏,聲音越來越小,說到後麵幾乎沒音了。
爺爺對三兒子顯然不滿,一把撥開他,對我母親說,老三家的,這四個全是我的兒子。我共有五個兒子!
母親的腦子嗡地一聲,像飛進一群蜜蜂,一下子全亂了。她側頭望著父親。父親似乎對地上的雪有了濃厚興趣,眼神在雪地上飛來跑去,好像上麵有隻兔子,正扯動著他的目光呢。
父親與母親剛認識時,有次問到老家情況,父親告訴母親,他家就弟兄兩個,他是老小。後來,父親像無意卻又像有意地對母親說過,他兄弟三個,他依然是老小。母親當時沒往心裏去,不管是兩個,還是三個,又不要她養活,關她什麼事!
可問題沒那麼簡單。
按爺爺的介紹,母親硬撐著對那四個伯伯或者叔叔們一一點頭問過好。可是,他們沒一個回應的,連頭都不點一下,母親當時很覺難堪。後來,母親才知道,西北農村人不習慣見麵就問“您好”,他們習慣問“吃了麼”或者“做啥去”,他們對母親的北京問候語“您好”,覺得有點高高在上的意思。“您好”還尊稱呢,聽上去很假,還不如用不帶心的“你”呢,好歹能拉近城市與農村的距離,讓人心裏平衡一點。
就是說,從見麵的那一刻起,母親已注定沒法融入齊家的。以現在的眼光看,先不說父親兩個、三個或者五個兄弟,僅是因為她來自北京,說一口讓爺爺和我的四個伯伯叔叔們沒有親切感的普通話,裝模做樣的問一句“您好”,就夠大家對她保持戒備心的了。但母親是齊家的媳婦,進了齊家的門,就得遵守齊家的規矩。
齊家規矩,女人不能上飯桌吃飯。母親當然不知道這個規矩,父親也不好告訴母親他們家還有這樣的規矩。母親進門的第一頓飯就鬧得很不愉快。本來,在廚房擺放飯桌,母親就覺得別扭,況且鍋裏還在煮著豬食,豬食的餿腐味已使母親有點反胃,灶洞裏燒著玉米秸杆,可能是雪洇濕了,燃得遲遲疑疑,白煙散步似的,排著隊從灶洞裏溜出來,慢慢地散開,不顯寬暢的廚房彌漫著嗆人的煙霧,一家人在這煙霧裏,影影綽綽,很像神怪電影裏的場景。母親猶豫了半天,還是硬著頭皮進了廚房。有了身孕的女人肚子餓得快,走了半天路,母親早餓了,再說她是新媳婦,從遙遠的北京來,她不能第一次進門就嫌棄婆家吃飯的環境吧。母親的想法其實就跟覆蓋在塬上的那片雪一樣單純。母親見公公在飯桌前坐下,就沒顧得上禮讓,饑餓與疲憊蝕垮了她的禮儀之心,一屁股坐到了公公對麵。坐下來,才覺得自己唐突了些,因為桌上隻有她和爺爺坐下來,其他人都在邊上站著。母親不好意思又站起來,眼睛在幾個碗碟上掃了一下,裝著對那些叫不上名字的菜肴很好奇,指著問身後的父親。
父親沒有回答母親,他輕輕扯了扯母親的衣服,想給母親提示一下,或者幹脆把她扯到一邊。
母親對父親的一言不發有些不快,原本期望父親借機跟她說幾句話,以化解她在一群陌生人麵前唐突的尷尬,不想父親的行為就像探照燈似的,使她的尷尬越發清晰。母親轉過頭,一把撥開父親的手,高聲道,幹嘛呀?快看我猜得對不對,這個像年糕又不是年糕的,是不是糍粑?
西北哪裏會有糍粑?明擺著是雜合麵發糕,和北京的不太一樣,母親顯然沒認出來,可能是在北京生活久了,忘記糍粑是南方的小吃。不知出於什麼原因,父親不說是也不說不是。母親納悶間回頭一看,見大家都站在那兒靜靜地看著她,好像她是一出舞台上的戲,正演得精彩紛呈,大家看得入了迷。母親鬧不明白原因,一臉茫然,幹脆又坐下了。
廚房裏的沉默,像一麵正緩慢倒塌的牆,母親感覺到越來越逼近的沉悶和傾軋,她心裏忽然有了那種被人遺棄在荒郊野地,沒有出路的恐慌感。
這下,爺爺這個當家人倒沒說什麼,大伯卻忍不住了,用濃濃的西北口音對母親說道,老三家的,你坐錯地方了,那不是你的位置!
這句話母親聽得不是太懂,她望著大伯,一臉困惑,她坐的不是主座呀,這不是她的座,哪個又該是她的座?她沒動身,等著大伯繼續往下說。
大伯見母親依然坐在桌前不動,更不高興,扭頭對他的弟弟說道,老三,你把規矩給你家裏的講講,叫她到一邊吃去!
可能是跟自己的兄弟說話不用客氣,再加上心裏有氣,大伯最後一句話說得有點狠,而且不屑,好像母親是一樣遭人厭惡的東西,要父親趕緊拿開。
這句話母親完全聽懂了,原來的一點不安一掃而光,心頭的火噌地竄起來,心想她大老遠從北京來,難道就是為受這樣的氣?鬼才願意坐在廚房又是豬食味又是煙熏的地方吃飯受這個罪呢。她呼地站起來,卻又坐下了。那一刻,她是想跟大伯理論幾句的,想想自己新媳婦的身份,咬咬牙,忍了。
爺爺終於發話了,他說別講究啦,老三家的從北京來,是京城人,又不是咱這疙瘩人,就坐在桌邊吃吧。
大伯顯然不滿爺爺的話,礙於爺爺,他沒再堅持,卻端起一碗飯,抓起筷子往碗裏撥了不少肉菜,像給母親示威似的,轉身去門外邊,蹲在地上大吃起來。
明擺著是給母親撒氣。
其實,大伯、二伯他們都已結婚成家,搬出老屋另立門戶了,這次是父親母親回來,都湊過來團聚的。就是說,父親的大哥已經不是這個屋裏的主人,母親憑什麼要受他的氣?何況她還是第一次上門,對她不說客氣,連起碼的尊重都沒有。母親再也忍不住了,噌地站起來,衝父親吼道,你們齊家這麼多規矩,幹脆連飯也不要給我吃好了。
說完,母親轉身就走,根本不理會父親,還有爺爺、伯伯、叔叔們的表情。父親礙於麵子和規矩,眼睜睜地看著母親衝出廚房,一個字都沒說。那頓飯最後是怎麼進行下去的,母親不知道,她也不問父親。她隻說自己轉過身眼淚就噴湧而出。
因為沒確定哪間屋子是給她備的,母親衝出廚房,卻沒處可去,隻好把抽泣聲捂在嘴裏,衝到屋後的楊樹林,抱著一棵光禿禿的樹,又哭又吐起來,連膽汁都快吐出來了。
腳下的白雪地像得了皮膚病,黃一道白一道的。母親望著那塊被自己吐髒的雪地,像是看到了人生密碼,她的心裏慢慢地歸於了平靜,靠著樹,她無助地凝望著遠方。遠方是蒼茫的,雪白的,她想像不到那蒼茫的背後、雪白的後麵是怎樣的一個世界,就像她不曾想到的這番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