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的範圍(3 / 3)

十六年前,爸爸義無反顧地離開他們,尾隨著另一個女人離開省城,去了一個小地方生活,從此再沒有音訊,在姚燕燕姐弟三人心目中,父親的意義僅僅成了生命創造的一種微弱力量。除此,父親留給他們的,隻有怨恨。在他們十幾年的生活中,父親不再存在,“爸爸”這個稱呼已經變得很生硬,就像一件精細瓷器裏隱秘的裂縫,看不到那就是完美,一旦看到,便在心裏豎了堵牆,任你再怎麼心胸廣闊,天地無私,你都無法越過去,再不能平平坦坦看到完美。

姚燕燕依舊愣著神,不知道如何應對猛不丁出現的這個人,一直以來,沒有目的的生活已消耗盡了她所有的機智和應變能力。隔著一道鐵門,咫尺的距離,她的心慌了。

“燕燕,你打開門啊,爸爸隻想看你一眼。”黑影又輕輕碰觸著防盜門,用哀求的口吻說道。

姚燕燕的手還掛在門上,正在猶豫之間,兒子如同衝鋒陷陣的戰士,行動敏捷地從屋裏衝出來,沒等姚燕燕反應過來,已撥開她的手,迅疾地打開了防盜門,還不忘埋怨母親:“你反應真遲鈍,人家已經說了是你爸爸,還不給開門,真是的。”

一個灰色的影子頓時出現在屋子投出的燈光下。他穿著灰色的外套,微微佝僂著背,一頭灰色的頭發亂七八糟,橫七豎八滿是皺紋的臉和他的頭發一樣,都是灰色的,一點也沒有平常人串親戚的光鮮和體麵。

姚燕燕對父親的印象,是一個身材高挑,相貌俊朗的中年男人,而麵前形態枯槁、沒有一點精氣神的老人,對她來說更加陌生。也許隱約之中還是有些熟悉的東西,而她卻在下意識地否認著這一切。如果麵前的這位真是父親,她情願是那個她印象中高挑俊朗的男人。父親離開時長什麼樣,她記得不太清了,但眼前的這個灰色老人,無疑就是跟蹤過她的那個人。這點姚燕燕還能判斷得清,她本能地攔住他,警覺地問道:“你真是我的——父親?”她沒有說“爸爸”。她叫不出口。

老人立馬抽泣起來:“燕燕,我真是你的爸爸姚仁義啊,過去這麼多年,我老得你都認不出啦?”

兒子不失時機地白了姚燕燕一眼:“真是的,哪有這樣對老人說話的。”隨即熱情地對姚仁義說,“那你就是我的外公嘍,快進來吧。”伸手把外公拉進了門。

姚仁義把外孫攬進懷裏,泣不成聲:“是我的乖孫兒歡歡吧,快讓外公看看,都長成大人了。外公走的時候,你還很小……”

兒子很意外地沒有掙脫姚仁義,他真的像個企求大人懷抱的小孩子,溫順地伏在外公的懷裏,乖巧得像一隻貓。他隻是時不時地,拿眼瞅一下媽媽。姚燕燕很久沒有這樣抱過兒子了,兒子早就變成了一隻刺蝟,隻要她一靠近,他渾身的刺便立馬豎起來,隨時準備紮她一身。

這種情況下,姚燕燕再不能置之不理,但她又不知該怎麼做才好,是勸他別哭了,還是把兒子拉出來給他讓座?兒子小鳥依人的模樣讓姚燕燕的心軟了起來,也有些不知所措的羨慕和嫉妒,她很想那個懷抱是自己的,兒子那樣安靜地伏在他的懷裏,像他小時候一樣。姚燕燕有些難過,低下頭,突然發現自己還穿著睡衣,顧不得太多,擰身匆匆跑進臥室,穿上外衣。同時,也平息了一下自己內心的慌亂。

穿戴整齊的姚燕燕再次出現在客廳時,已恢複到常態,兒子離開了姚仁義的懷抱,攙扶著外公到沙發上坐下。姚燕燕冷冷地命令兒子去寫作業。兒子不情願,嘴裏嘟囔著,可沒敢反抗,鬆開姚仁義的胳膊還是回自己的屋裏去了。姚燕燕打量了著麵前的灰色“爸爸”,十六年的時光抽絲剝繭一般抽盡了他所有的光華,剩下的就隻有他的衰敗,像深冬季節野草一樣的衰敗和不堪。她聲音軟下來問道:“是不是你這兩天跟蹤了我?”

姚仁義站起來,抹把淚,不敢看女兒的眼睛,囁嚅道:“十六年了,我日夜都在想念著你們哩。這麼多年沒見,你的變化也挺大的,我不敢斷定就是你,所以就跟著,想確認一下到底是不是——你。幸虧你家沒挪地方,我才敢上門認你。嗚嗚——終於見到你了,我的大閨女啊,麗麗,還有亮亮他們都好吧?”

不問起他們倒還好點,一問起來,姚燕燕剛軟下來的心驟然間硬了起來:“你問他們幹什麼?你還記得他們與你有關係啊!”

姚仁義大放悲聲:“閨女,你這話比刀子還鋒利,刺得爸爸心裏頭血淋淋的……我知道你們都恨我,可我……可我……”他哭得說不下去了,灰白色的頭發隨著他的哭聲像枯草似的抖動。

姚燕燕的胸口湧起一股無邊的酸楚,心裏突然間湧滿了對這個人的憎恨。她是俗人,做不到一笑抿盡所有恩仇。她想哭,卻不想在這個人麵前,但是淚水還是忍不住湧出眼眶。不管怎麼說,眼前這個人畢竟是自己的父親,就算她用盡全力刪除,也不可能做到讓一切不留痕跡。

抹了把淚,姚燕燕扯他坐下,想給他泡杯茶,暖壺裏的水是早晨燒的,泡不開茶了,隻好倒杯溫開水塞進他手裏。

姚仁義捧著水杯,嘴唇抖得喝不進嘴,好不容易喝進去一口,又嗆著了,咳嗽起來,咳得一臉的皺紋擠到一起,那神情既可憐又悲愴。姚燕燕本能地伸出手,想替父親拍背緩衝一下,她的手剛落到姚仁義的背上,一種強烈的陌生感使她猛然反應過來,手迅速從姚仁義的背上撤了下來。姚仁義的咳嗽幾乎被姚燕燕的舉動驚住了,止了一會兒,然後又劇烈起來。咳了好一陣,喝了幾大口水才止住咳,姚仁義抹抹淚,又站起來對姚燕燕說:“看到你,還有外孫,我就知足啦。不早啦,我得走了,別擾亂了你們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