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3 / 3)

父親知道,再怎麼安慰也彌補不了大舅未能參加外婆葬禮的遺憾,這是大舅心裏的痛,一碰就痛不欲生。當時為了挽回那個局麵,大舅給他大兒子都下了跪,他無計可施到直接給自己斷了後路,可見他想扭轉局麵的急迫心情。父親也在心裏暗暗責備大表哥,自己的父親跪在麵前,他居然一走了之,這不是推波助瀾,把自己的父親逼上絕路嘛!但說到底,當時又有幾個人是清清醒醒的呢,什麼事不能等外婆的葬禮結束了再說呢?!

大舅愛麥如命是有根由的,一個人,一種習性的延續不可能無緣無故。父親老對我們兄妹說,沒有你大舅,我們這些與大舅有血緣關係的人,不知道能不能活到現在。這話當然有點誇張,但鬧饑荒最嚴重那年,大舅是生產隊倉庫的保管員,他每天去糧庫這翻翻那弄弄,名義上怕麥子發黴變質,其實是往鞋子裏灌些麥粒,帶回來救濟家人的。那時候,大舅很渴望能有一雙高腰球鞋,部隊發的那種,隊長就有一雙,牛逼得不得了。大舅不是為了牛逼,他主要想著高腰球鞋能多裝些麥子,也不易被發現。可大舅隻有布鞋。布鞋的容量很小,每次往鞋子裏灌的麥粒不敢太多。大舅穿著裝有麥粒的老布鞋,得像正常人一樣走路,麥粒硌腳不說,還得擔心被人看出端倪,踮著腳走回家夠難為他的。就這樣,大舅踮著腳用鞋子運送麥子,走過了一個又一個饑荒的日子。回家倒出兩隻鞋子裏的麥子,也就一小把麥粒,還沾有濃濃的腳臭味,可就是每天的這一小把沒有麥子香味的麥粒,外婆關上門偷偷地用搗辣椒的石窩搗碎,拌上野菜或者樹葉煮成菜糊糊,才使家人渡過了饑荒。當然,我們家也沾了大舅的光,外婆背過妗子每次藏下幾顆麥粒,積攢夠兩三把,外婆乘妗子上工時,偷偷在石窩裏搗碎,然後,不是外婆邁著小腳走七八裏地送到我家,就是母親過去取回來,晚上給我們煮一小鍋伴隨著腳臭味的麵菜糊糊,我們兄妹幾個從來沒嫌棄過帶有腳臭味的麵菜糊糊,還搶著喝呢。盡管外婆小心,後來大妗子還是知道了這事,她也不敢明目張膽地跟外婆吵,大舅偷偷摸摸弄回來麥粒,大張旗鼓跟外婆吵不是將大舅的行徑告知天下麼!大妗子時不時地找碴跟外婆鬧別扭,後來我母親再去外婆家,大妗子的眼神盯得很緊,防賊似的,弄得我母親心裏惴惴的,手腳都不知怎麼放。手心手背都是肉,大舅也不能眼睜睜看著我們兄妹餓死,為化解外婆與大妗子之間的矛盾,他專門去河裏挑了塊大石頭,親自給我家鑿了一個石窩,名義上是給我家搗辣椒,其實是為了搗麥粒——那些麥粒,當然還是大舅偷弄回家,再由外婆偷送到我們家的。說句實話,大舅鑿石窩的手藝不是太好,他給我家鑿的石窩很粗糙,但足以搗碎那些沾有腳臭味的麥粒。

也正因為那個可怕的歲月大舅無私的援助,父親母親對大舅充滿了感激。如果不是大舅在外婆的喪事上拿芽麥那茬,父母與大舅一直相處得很親近。就是發生了那事,父親對大舅還是充滿了同情,他不止一次試圖勸服母親不要耿耿於懷,說他大舅這人,是被那個年月的饑餓給嚇怕了,把麥子看得太重,那事真不是他有意的……

往往是,父親替大舅辯解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母親強硬打斷。母親說,現在誰家也不缺麥子,犯得著在老娘的喪事上拿芽麥嗎?再看重麥子,也得看是啥事情。我看這事他就是有意的。

也不是母親非要拿這事來說事,從外婆的喪事之後,大舅斷絕了和所有親戚的往來,決絕得讓人不得不以為他這是生親戚們的氣,好像他受了多大的冤枉,說是親戚不願理他,其實是大舅自己斷了袍割了義的。這讓母親心裏怎麼也解不開這個疙瘩。

大舅突然間一走,母親再撐不下去了,如果當年心裏還有一份恨意的話,這些年過去,該冰釋的其實早已冰釋,隻不過她是不願主動去消除她和大舅之間的那份距離,她一直在等待大舅來拉近。現在大舅走了,她還等什麼呢?

母親在電話裏,對大表哥說,別怪你爹了,他把麥子看得比命都重,要是能選擇,他肯定是要新麥下來才走的……咳,就是新麥下來,他啥時候吃過新鮮的!他這輩子活的是啥人呀?母親說著,心裏一陣一陣泛酸,眼淚攔也攔不住,衝出眼眶,流得滿臉都是。母親想到自己和大舅隔閡了這麼多年,僅僅為了那點芽麥,值得嗎?她對著電話哭泣道,人都走了,還有什麼可計較的?這回你們得聽我的,把你爹的喪事辦得體麵點,讓他在那邊別再一路寒酸了……

表哥還能說什麼,收起剛得知大舅去世時的那種情緒,有鼻子有眼地張羅起大舅的喪事。可是,給大舅選墓地時,出了岔子。地分到各戶後,原來埋葬人的墳地周邊的土地分給了李玉虎,再要埋人,得給李玉虎商量,給他家兌換土地,還是出錢買地埋人,視協商的情況而定。眼下正是麥黃待收的時候,埋一個人不光是挖個墓坑那麼簡單,孝子賢孫,加上響器班子,得上百人在墳墓周圍折騰,大半畝金黃的麥子還不得給糟踐了。表哥給李玉虎商量,看能不能先把墓地那塊的麥子先收割了,人工費或者收割機的錢加在買墓地的裏裏,由他一次付清。李玉虎不幹,說那塊地的麥子還不太黃,割早了麥粒不飽滿,影響產量,非要表哥先賠了小麥的產量才能動工。墳地那裏的麥子的確不是太黃,割早了是有些可惜,表哥答應了李玉虎的賠產要求,但他說既然掏錢了,就要把那片麥子割走。誰知李玉虎又不幹,說交了錢也不能把麥子收走,得讓麥子繼續長到成熟。依李玉虎的意思,就是即將成熟的麥子哪怕讓一群人踩在腳下,也不能歸誰!這怎麼行!表哥是大舅的兒子,盡管他這幾年混得跟土地有點遠了,但他骨子裏還是秉承了大舅對麥子的敬畏,他不能糟踐那些麥子,尤其是為埋葬愛麥如命的大舅,這讓他的靈魂如何能安寧?萬萬不能!表哥和李玉虎談不攏,雙方僵持起來,一時半會定不下來。麥收時節,氣溫越來越高,大舅的遺體不能存放太久。母親這邊急了,以為表哥不專心操辦他父親的喪事,耍什麼花招,嚷嚷著要找表哥算賬。還是父親冷靜,勸住母親,親自去打問。得知是這種情況,父親在沒有征求母親意見的情況下,當機立斷,叫表哥放棄與李玉虎糾纏下去,就在自家地裏選一塊地做墳地。表哥麵有難色,說這事還得村上批準才行,不能隨便在耕地裏亂建墳墓的。父親不悅,翻了表哥一眼,擺起長輩的架子說,那讓你爹在這麼熱的天氣下放著?別以為我眼瞎耳聾,你和鄉鎮那些人鬼混了這麼久,還搞不定這點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