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水(2 / 3)

天氣預報裏說,明天有冷空氣入侵,北京氣溫會下降十度。十度呢,不加衣服可怎麼得了。

男人隻管吃麵條,吃得山響。吃畢,擱下碗,掏出手機遞過來:“給,不放心就給兒子打個電話叮嚀一下。”

女人嗔了男人一眼,沒接手機,細細嚼完嘴裏的麵條,輕言慢語道:“算了,沒說幾句話,一分鍾就到了,三毛錢呢。有你這樣大方打手機的?”

男人收起手機,過去端起鍋喝了一大口麵湯,咕咚咽下去說:“那咋辦呢,誰讓你給兒子買手機哩,不然,咱們打到他們宿舍走廊的公用電話,一次找不到,再打再找,碰上了還能與兒子多說幾句,也不怕他看到咱們打的是北京號碼。”

“要是有不顯示來電號碼的手機就好了,跟普通電話機一樣。”女人若有所思地說。

“做你的夢去吧。”男人打個飽嗝,關掉電視,身子往床上一歪,“我就不信,沒有手機,同學們就看不起他了?我們那會兒上學,連個新鞋都穿不起,腳上的鞋總是大哥大姐傳下來的,露著腳指頭,也沒見人笑話。哼,現在,什麼年代!”

“你還知道什麼年代?就你那會兒,連飯都吃不飽,誰有心看你的腳指頭露不露出來。”

男人歎口氣:“唉,時代變了,人也變得奇怪,打個電話不說話都能知道你從哪兒打來的。”

女人沒答話,默默地吃完飯,將碗端到灶台,回來坐在床邊拿著男人的手機發呆。手機樣式太老,灰不溜秋,都看到原來是什麼色了。能有手機用就很不錯了,什麼牌子對夫妻倆來說一點都不重要。女人實際上還不會用手機,她隻會在男人給兒子撥通電話後接過來跟兒子說話。男人教過女人好多回怎麼撥號,可女人每次撥完兒子的手機號就不記得按哪個鍵發送。男人的手機鍵盤磨損得太厲害,上麵的數字和字母很模糊,得靠猜測才能辨清。女人盯著手機好一會兒,忽然放下起身就往外走。男人的目光一直盯著她呢,猛地坐起:“你出去幹啥?給你說過多少遍,不要去打公用電話!一打,兒子就知道咱們來了北京。以前他離得遠,你惦著,現在一個城裏呆著,還不跟天天見麵一樣!”

女人回過頭說:“我不打電話,去找房東家孩子要本拚音書,我要重新學拚音,學會了好給兒子的手機發短信。”她聽說短信比打電話便宜。

男人撲哧笑了:“就你,別費那神了,打個電話都不知怎麼拔出去,還發短信,你找得準鍵嗎?再說,你連普通話都說不好,學會拚音也拚不出漢字來,盡是錯字,發給兒子,不是難為他嘛。還是省下點勁明兒個多洗幾副下水,多掙點錢,直接打手機給兒子吧。”

女人在門口猶豫,心想男人說得也對,便折回床邊坐下,抓住男人的手說:“你說,咱來北京掙錢,兒子要是知道了,不會怪咱吧。”

男人甩開女人的手,擰過身子說:“你咋就不開竅呢,給你說過多少遍了,別給兒子丟人好不好?”

女人眼裏的神采像黑夜裏黯淡的星光滅了。她不再吭聲,撫摸著燙傷的手,臉上哀哀的。

等了一會,男人見沒動靜,轉回身坐起,看到女人的樣子,心疼了,抓住女人那隻燙傷的手說:“還痛嗎?來,早點睡吧,明早得起早點,老萬今兒個說了,明早要趕不上,就不給咱那副牛下水了。想想吧,洗副牛下水,頂三頭羊下水呢,你舍得!”

女人恍然醒悟:“噢,記著呢,我去洗完鍋碗就睡。”

男人抓住要起身的女人,跳下床,怕女人搶了先似的,邊趿鞋邊說:“還是我去洗吧,你的手燙傷了。”

男人從女人跟前衝過去,帶起一股風,女人聞到微微的風裏還是有一股下水腥膻味。這是他們夫妻倆彼此已經熟悉的氣味。無論他們怎麼洗,把衣服用洗衣粉揉搓多少遍,還是能聞到這味。就好像,這種味道已經滲進他們的皮膚,又從毛孔裏一點一點散發了出來。

一股熱流從女人的眼眶湧出,她趁機倒下用被角蒙住臉,不想叫男人看到她流淚。反正,回來做飯前已經粗略洗過手腳,腥臭的外衣也脫在門後了。被子雖是男人換了外衣躺靠過的,但女人從被窩裏,還是聞到屬於他們的那種氣味。是任什麼也洗不掉的味道。

女人知道,城裏人不喜歡他們身上的這種味道,所以他們盡量不到人多的地方去。夫妻倆已經習慣這種味道,他們是為兒子上大學的費用,才來北京洗下水的,再說,沒這種味道,他們怎麼可能離兒子這麼近呢!女人深吸一口氣,似要把捂在被窩裏的那點味道全部吸進肺裏,不讓男人多聞。男人比她辛苦,每天得早早去市場找屠宰的老萬取下水,拉回來後,女人受不了新鮮下水的腥臭味,一般都是男人洗最髒的肚子和大腸,所以男人比她聞的臭味要多得多。女人索性掀開被子鑽進去,鑽進濃濃的味兒裏。

他們的飯吃得簡單,就幾個碗筷,男人洗鍋刷碗的速度很快,幾聲鍋碗碰撞的聲音後,他就收拾利索了。

男人用香皂細細洗過手,還在鼻子下嗅嗅,每個晚上臨睡前他都用香皂搓洗自己的手,手很粗糙,這沒法改變,但他不想帶著下水的腥臭味兒睡覺。昏黃的燈光下,男人的手看上去已經洗幹淨了,可他還能聞到一股淡淡的下水味兒。

有味兒就有吧,沒下水味兒,兒子的大學怎麼讀得下去!男人甩甩手,上床關掉燈脫衣服,見女人沒動靜,便伸手過來:“不會吧,這麼快就睡著了?”

女人知道男人的心思,故意不理他的手,裝睡,還打了兩聲輕微的鼾聲。她聽到男人歎口氣,失望地抽回手,輕輕地挨著她躺下。

過會兒,不再見動靜,女人猛然側過身,輕輕叫了聲“死鬼”,便扒掉內衣,像隻貓似的臥進男人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