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家的對老三騎自己丈夫的摩托車,倒沒多少想法。就是有想法,她又能怎麼樣,家是大家的,誰的東西拿出來可能都不會屬於誰,輪到呂春和就更是這樣。隻是,春和家的擔心兒子小壘,這小子不是個省油的燈,一直對摩托車虎視眈眈,即使老三看得比丈夫還嚴,未必就不打個盹,要叫小壘鑽空隙,那麻煩可就大了。摩托車是個隱患,出的事故太多了,光摔死的人,周圍能叫上名字的,不下三個。春和家的不能讓小壘粘摩托車,小壘可是她的靠山,能在婆婆跟前撇嘴,或者使些小性子,全依仗她生出了這個兒子,不然,她也得像春貴家的那樣,生不出兒子,就得矮人一截。
春和家的有種急迫和焦躁,為了兒子小壘,怎麼著也要春和從這個大家裏分出去。春和家的在焦慮中好不容易盼回來丈夫,她推開猴急的丈夫,又一次提出了分家。她的理由是,隻有分了家,各人的東西才歸自己所有,老三就不好意思騎自己家的摩托車,她就能鎖起摩托車,控製住小壘。
呂春和沒掂量出媳婦這次話裏的份量,他嘻嘻笑著,想和以往那樣糊弄過去,把自己的想做的事做了。可這次,媳婦的態度異常強硬,鐵定了心,丈夫不答應就不讓他上自己的身。呂春和哪裏敢給老娘提出分家,他寧願白回一趟家,也不能答應媳婦的過分要求。第二天一大早,天還黑乎乎的,呂春和捂著上火的腮幫子,嘴裏噝噝吸著涼氣,隔著窗子給老娘道別。
老娘從被窩裏撐起半個身子,爬在窗台上說:“你就不能進屋說句話,大清早的,想把一家人都吵醒啊。”
呂春和隻好進屋,他不再捂腮幫,也不吸氣了,裝得沒事人一樣。老娘打開燈,斜靠在炕頭,靜靜地望著大兒子,呂春和是一副樂嗬嗬的笑模樣。老娘的眼多毒啊,能看進兒子的心裏去,她心頭一直有個疑團解不開,當初懷這個兒子時,自己是不是吃過什麼藥,他怎麼一點都不像自己,這麼沒用,連自己的媳婦都搞不掂。他太懦弱了,可惜了這一頭的黃毛發,還有高聳挺拔的大鼻梁。三十年前,四鄉八村到處在放映阿爾巴尼亞電影《伏擊戰 》,呂春和四兄弟的一頭黃毛和高鼻梁與電影裏的遊擊隊員有些相似,於是,大家都叫他們阿爾巴尼亞人。尤其是大兒子春和,長相酷似,但他沒一點阿爾巴尼亞遊擊隊員敢說敢做的勁頭,他身材矮小,從小沒有父親的支撐,膽子也小。那時候人家叫他阿爾巴尼亞人,他氣得大哭,隻能跑回家,卻不敢衝上去與人家算賬。
老娘望著大兒子,在心裏歎了口氣,輕輕地搖了搖頭。呂春和收起臉上掙紮出來的笑,躲開母親錐子似的目光,輕聲說麥子營的工程緊,他得早點過去,免得去晚了遭老板的說道。老娘沒接他的話茬,卻說道:“你媳婦又耍什麼花招為難你啦?”
呂春和抬起頭,他的滿頭黃發在昏白的燈光下,更像是深秋裏的一叢枯草, 零亂,敗落,越發顯得暗黃、幹燥。他說:“看你想到哪兒去啦,沒有的事。”他想寬慰一下老娘,臉上又重新掙紮出勉強的笑容來。
可這樣的笑在老娘看來,卻是為他媳婦掩飾。老娘冷笑道:“春來家的懷上了,你媳婦怕人家生下個大胖小子,搶了她的頭功?”
呂春和心下一鬆,笑得自然了許多:“老四家的有啦?”
老娘說:“別給我裝糊塗。”
呂春和說:“這次,還真不是為老四家的懷上這件事。”
老娘直直地看著大兒子。
呂春和說:“是老三回來騎我的摩托車,他那性子,騎哪兒扔哪兒,不管不顧,我不在家,小壘他媽擔心小壘得了機會,騎摩托車出去玩。”
老娘盯緊兒子,看他的樣子不像哄騙她,這才有些心安:“小壘他敢?我打斷他腿!你放心去吧,有我在,借給小壘兩個膽子也不敢摸車。回頭,我再給老三叮嚀,叫他把車看緊點。”呂春和答應一聲,轉身要走,被老娘叫住了,“等等,昨晚你猴急著鑽你媳婦被窩,我沒打攪。這會兒,我得給你說一下老三的事情。”
呂春和撩起門簾:“你老看著辦就行,我得趕第一班車呢。”
老娘抓起枕頭扔過來,砸在兒子的背上:“別給我放這屁,等於沒放。你是兄長,就得你拿主意。”
呂春和放下門簾,撿起地上的枕頭,拍打了一下灰塵,一臉的愁容:“媽,你逼我幹啥?老三連你老的話都聽不進去,他還不把我的話當個屁呀。”
老娘說:“隻要我活著,老三就別想離成婚!可我的兒啊,媽也有死的那一天,你啥時候才能強硬一點,替媽撐持這個家啊。”
呂春和望了望窗外。窗外剛才的黑變得淺了,淺成一片黛青色。他無奈地說:“我把每月的工資大多都交給了你,咱家的開銷哪項不是我的辛苦錢?老二就不說啦,老三,還有老四,他們啥時候給你交過錢?聽說他們都在攢私房錢,打自己的小算盤……”
老娘呼地坐起來:“扯哪兒去啦,這都是你媳婦的話吧?我也不追究嘍,你媳婦有意見是對的,連我都覺得不公平哩。可是,你的手藝有固定收入,不貼補家用,我拿西北風給一大家人吃呀喝呀?媽知道你心腸軟,遷就著三個弟弟,但長兄如父,你不能隻管掙錢,不操心家裏這攤子爛事呀。這次,你得請幾天假,別顧掙錢了,回來與老三打開天窗說亮話,叫他把媳婦接回來住。”
呂春和歎口氣,望著老娘期盼的眼神,憋在心裏的話又吞咽了回去。長兄如父沒錯,可說到底,他的這幫兄弟個個都成家立業了啊,他掙的錢拿出來養這個大家,可這個大家誰又把他當一回事兒了?
天微微亮了,青藍色的晨光透進屋裏,昏黃的燈光摻了水似的,變得稀薄起來,落在呂春和的黃頭發上,顯得有氣無力。他愁容滿麵地再次掀起門簾,頭伸到外麵,天邊已現出淺白,他沒再往回縮身子,說隻了句:“我盡力吧。”然後,探出身子,逃也似的走了。
留下老娘一人,軟軟地斜靠在炕頭,出神地望著門簾。她沒覺察到,屋裏的燈光已經淡得隻剩下一點光影,像個多餘的擺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