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巴尼亞一家(3 / 3)

過完年到現在,呂春貴的鐵匠鋪隻做過三宗生意:翻新了一把壞鋤頭;給一把魔禿的斧子重新淬火;再就是給隔壁布店的老板娘項美麗磨剪刀了。項美麗最近的生意出奇地好,剪刀鈍得快,隔三差五要拿到鐵匠鋪磨一磨。按理,呂春貴幹的是加工鐵器,不做磨剪刀的小活,可項美麗死纏著他,磨刀石也是她拿過來的,說她手顫,把握不好角度,力氣又小,怕不小心割傷了手。最重要的是擔心把刀刃磨斜,絞不動布。再說,人家項美麗是給磨剪費的,每次兩塊,外加一個蘋果或兩個棗,都不是時令水果,貴著呢。呂春貴十天半月點不了一次爐火,閑著也是閑著,送上門的,掙兩個總比少兩個強,在鎮街這種小地方,錢多難掙啊,又不用他攤成本,權當消磨時間呢。

眼下,呂春貴最怕的不是錢少,而是時間太多,很煩人,不知道怎麼打發,就像是無窮無盡的荒灘地,不知道能種些什麼。現在外出打工的人越來越多,種田的人越來越少,留守下來的多是一些老弱病殘,本來就沒多大的氣力,農具用得格外小心,而且也沒幾塊地,很少有人拎把斷鋤頭壞鐵鈀過來修補,至於買新的,那更是少而又少,再說現在農業機械化,播種、收割,全是機器,誰還那麼原始地扛一把鋤頭去翻地?要加工的鐵器越來越少。呂春貴早就不想開鐵匠鋪了,可地裏的莊稼一年收種兩料,麥子和玉米輪流種,隻忙十幾天,剩餘的時間不開鐵匠鋪,就得去外地打工,他不像老大有瓦工手藝,除過打鐵,他什麼也不會,去工地隻能當小工,整天泥裏來泥裏去,別想穿件幹爽衣服,錢還掙得少,而且他也吃不下那苦。再說,他沒必要去受那份罪,這個家又不等他去養,掙多掙少,都無所謂。倒不如守在鐵匠鋪,落個清閑自在。所以,春貴一點都不為生意發愁。可他也有愁心事,並且比別人更愁:他沒兒子。眼見著頭發都愁白了一半,媳婦還是沒給他生下個帶把的。並且,媳婦生下二丫頭後,被強製做了結紮手術,把他的希望給徹底澆滅了。沒有兒子,他還有什麼念想呢?每天除過坐在鋪子前,免費看看過往的各色女人,給眼睛一點安慰,其次,與隔壁的項美麗拉呱幾句家長裏短,還能幹什麼呢?等太陽落下,天黑透了,騎上那輛破自行車回家,像公家人上下班那樣,居然一天不拉。其實,他沒必要每天守著鋪子,時間長得很,整天守著,每天重複一樣的事情,就像是他的生活被固定在某張紙上,然後複製出很多張,隻要抽出一張,他的一天就過去了。可他除過鐵匠鋪子,實在沒地方可去。家裏他待不住,也不想待。他不想看見媳婦,她使他有種絕望感。生命的絕望。日子的絕望。還有——身體的絕望。她為什麼不能爭口氣,生出個兒子呢,同樣是女人,難道她的身體構造和別人不一樣?遠的不說,就說自己家吧,大哥家的,三弟家的,還有四弟家的——聽老娘說春來家的肚子裏懷的是個兒子,她們都有能力生兒子,自己的媳婦怎麼就不能呢。雖說每年都種那麼幾分地,可呂春貴還是不明白,地和種子的關係。他隻怪媳婦那塊地不行,太薄太貧脊,他有些恨自己的媳婦,她怎麼就不能豐厚一點,讓他的種子能長成兒子。兒子就是參天大樹啊。

春和家的每次來鎮街買個針頭線腦,都要拐到春貴的鐵匠鋪前轉一圈,每轉一次,她心裏都會翻江倒海一回,就跟過獨木橋似的,要左右搖晃好半天才能讓自己心裏平衡下來。在她的眼裏,老二就是在偷懶。一日不分家,春和家的就覺著虧得慌,自己男人十天半月才回一次家,暑裏來寒裏去,辛辛苦苦掙的幾個錢,大多貼補給家裏,貼了也就貼了,還不能有半句怨言,誰都覺得順利成章。哪像老二,蹲在鋪子門前曬太陽,旁邊還立著個半老徐娘陪著扯閑話,瞧瞧人家,悠閑成這樣子,春和家的心裏憋屈得很。此時的春和,肯定站在腳手架上,灰頭黑臉,正一頭汗一把泥地砌牆,給呂家掙錢呢。春和家的心裏越發不是滋味,憤懣得快要流出眼淚了,都是呂家的兒子,憑啥她丈夫就該豁出命去賺錢,而其他人則遊手好閑?春和家的心裏有氣,本想繞開鐵匠鋪走的,卻被項美麗早早地看到叫住了:“喲,是大嫂啊,好久不見你了,我還想著叫春貴給你捎話呢,店裏新來一批彩棉布,正宗的石河子貨,做床單被罩美死人了,你不進來看看?我說大嫂啊,你要的話,還是老規矩,按進價算。”

盡管這是項美麗在招攬生意,但春和家的心裏那股憤憤不平,還是叫這幾句話給平息了,暫時有了一絲滿足感,她迅速掃了春貴一眼,臉上露出了笑容:“那我可得看看,要是料子好的話,除過做床單被罩,還得給我家小壘做套床上用品,過了這個夏天,他就到縣城上高中啦。”說著,跟在項美麗身後進了布店。

項美麗的布店比春貴的鐵匠鋪大得多,有兩間屋,一間當門麵,掛著各色布料,旁邊擺架縫紉機、鎖邊機。項美麗不光經營布匹,還帶加工。賣布比不得以前,以前都習慣扯布量身定做衣服,一匹匹布料跟瘋了似的幾天就能賣得剩下布頭,那時的布料多掙錢啊,哪像現在,滿大街都是這樣那樣的成品服裝店,便宜,樣子也好看,扯布做衣服的人越來越少,除了有些人的身材比較特殊,實在買不到合身的衣服,才會買布訂做外,布料剩下的作用,隻有縫床單被套什麼的。另一間屋子隔成了兩半,靠前邊窗口的地方用布簾罩了個床鋪,支架高低床,下麵睡人,上麵是成捆的布匹堆到了屋頂。後麵的小半間用三合板隔成了小廚房,從那裏冒出家的氣息。幾年前,項美麗的丈夫在外地打工因事故身亡,她把悲傷埋在心底,三歲的兒子交給婆婆管帶,用丈夫的生命錢在鎮街上開了這家布店養家。後來她把兒子接來鎮街上小學,很少回家,小小的布店就成了她的私人空間。幾年下來,項美麗越來越會做生意,一進門就給春和家的倒杯水,雙手遞過來。

春和家的接過燙手的杯子,很受用地吸溜了一小口,輕輕放在縫紉機台上,裝做迫不及待地要看布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