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紅(2 / 3)

可是,地分給各家各戶後,情人田裏除過棉花,種啥玩藝的都有,東邊一塊玉米,西邊一塊葵花,南邊一塊高粱,北邊不是一塊土豆,就是一片紅薯,唯獨沒有種棉花的。因為棉花產量低,伺弄起來費事,還有,就是自家男人女人一起種棉花沒有集體種時的那份熱鬧,少了許多情趣,沒人願意種了。可情人田的地名卻落下了。明明是去下玉米種籽,或者收獲高粱,別人碰上問起,偏要說去情人田,而且說到情人田時,那嗓門忽地高出許多,就像以前集體出工時一樣,帶了些詭秘,帶了些興奮,說完了,轉念一想情人田已今非昔比,臉上不覺又閃過一絲惘然。沒辦法,情人田的地名已經叫順溜,改不了啦。

其實還沒入冬,西北風比寒冬時節的勁力還是弱了點,算不得太冷,相反,喝多了酒,全身燒得像火,涼風吹一吹挺爽的。老萬幹脆把窗玻璃全搖落下,探出頭吹風。喝過酒,又叫煙熏了一陣後吹吹風,心裏怪舒坦的,西北風把他和陳有亮喝酒時的別扭勁全吹沒了。陳有亮算什麼東西,憑什麼好事都叫他占盡,什麼青年標兵,第一任“東方紅”拖拉機手,最可恨的,還是他娶走了老萬的心上人——臘香。其實,這都是陳有亮的哥哥跳進澇壩救落水孩子,成為光榮的烈士給他換來的,與陳有亮沒一點關係,他有啥能耐?說句連貫的話都像便秘,勁全用在臉上了。可是,就這麼個人卻順順當當地把臘香娶走了。那年,在陳有亮和臘香的婚宴上,老萬不管其他人,一人喝了整整一瓶半白酒,卻沒醉,瞟著笑嗬嗬的陳有亮身邊一身小紅襖的臘香,眼睛瞪得血紅。直到陳有亮和臘香過來敬酒,他看到臘香眼裏的一汪水變成了淚,在她低垂著頭,一顆一顆滴落到地上時,老萬身子一歪,趴到桌上,才醉了。

老萬把牙咬得咯崩崩響,他以為是西北風太猛然,凍得牙打架呢。

這時,“東方紅”顫動著突然跳了起來,老萬的頭在門框上磕著了,疼得他倒抽一口涼氣。可能是路上有水溝。自分了地後,路邊、田頭,到處是水溝,機耕路也沒以前寬闊了,大家恨不得把路都變成地種上莊稼。

當初,分田到戶時,集體的東西作價處理給個人,老萬本不想要這台農場唯一的老“東方紅”,它除過能推土外,一點都不實用,犁地趕不上新型小四輪拖拉機,人家身子輕,跑得快,犁的地又光又平,還碾壓不到別人的地,不像“東方紅”,非得把旁邊人家的地碾壓出兩條硬轍,還把地翻得不是東邊高就是西邊低,給澆水灌溉帶來麻煩。再說,“東方紅”又笨又重幹活又不討巧,以後隻會遭到淘汰的厄運。老萬正猶豫時,做過第一任拖拉機手的陳有亮提出要“東方紅”,老萬怎麼能讓給他?給誰都行,就是不能給陳有亮。於是,老萬以時任拖拉機手的優勢,沒有使陳有亮得逞。當然,“東方紅”的利用價值像他預想的那樣,不到萬不得已,沒人叫他的“東方紅”去犁地。像情人田這裏的好地,老萬好多年都沒開著“東方紅”進去了。有時候,老萬一個人坐在許久沒動窩的“東方紅” 駕駛室裏,望著大片大片種著各色莊稼的田地,他想,當時陳有亮提出要“東方紅”是不是一種陰謀?目的就是要他老萬買下這台作用不大的推土機,他看出了自己的猶豫,故意刺激他的?一想到這兒,老萬忍不住“呸”一聲陳有亮,罵句狗雜種!不過,他已經不再後悔了,“東方紅”跟了他這麼多年,跟它處出感情來了。

夜黑得無邊無際。黑暗裏的情人田也無邊無際。以前,老萬開著“東方紅”在這片望不到邊沿的田裏,一犁地就是七八天,調頭,升犁,下犁,單調枯燥,卻很有成就感。現在呢?老萬想現在的情人田是破碎的,孤清的,也是世俗的。世俗?他忽然被風嗆了似地嗬嗬笑起來,也就是一塊田地,因了莊稼才有了生命,五穀雜糧本就是這世上最俗的東西,他還管那地世俗不世俗!

深秋了,玉米、高粱之類的高杆作物已經收走,黑乎乎的地裏什麼也看不見,情人田在老萬的眼裏終於又變成一個整體。沒有了作物的情人田白天就像一個癟著懷卻敞開的婦人,因為沒有鼓鼓的胸脯而失去了致命的誘惑,到了晚上,無邊的黑暗又使它重新擁有了鬼魍的魅力。老萬將油門鬆下一個檔位,想想,又鬆下一個檔位,怒吼的“東方紅”像發完威的雄獅,狂怒的吼叫聲終於緩和下來,輕輕喘著氣慢慢移動著,兩道燈束如同兩把刷子,在漆黑的夜裏刷出兩個窄小的光圈。這時的老萬受情人田的引誘,有些衝動,他已經握住了往左邊拐彎的製動杆,往左拐個彎,把“東方紅”開進寬闊的情人田裏,犁一會兒地,感受當年“東方紅”暢奔在田裏的那份快意。這些年,愈來愈顯得落後的“東方紅”比這零割得支離破碎的情人田還要孤獨和蒼涼。犁鏵一直就在“東方紅”的後麵掛著呢,就是去給別人推土,用不著犁地,老萬也舍不得摘掉犁鏵。盡管很少有人叫他的“東方紅”去犁地,可他認為犁鏵是“東方紅”身上的一部分,它們是個整體,既是整體,又怎能卸掉呢。

老萬的左手鬆開了製動杆。酒精還沒把他的腦子燒糊塗,他可不能拉製動杆,甭看情人田裏黑乎乎的,像夜一樣平坦,可那貌似平坦的下麵,還有著豐富的內容——還有不少沒收走的土豆、紅薯之類需要霜殺的作物,這可是大家預備過冬的。他要是把“東方紅”開進去,這個錯可就犯大了,不止挨大家罵那麼簡單。算了吧,“東方紅”隻是個推土機,這個癮不過也罷。老萬有些不舍地朝濃黑的情人田看了看。

摸索著將油門拉杆又推向最高檔,“東方紅”再次發怒,猛地抖了一下,加快了速度。老萬收回探出的頭,他的臉已叫夜風吹得冰涼,可他沒覺著冷,身上的燥熱卻一陣陣地翻動,酒勁湧上來了。老萬幹脆擰動門把手,打開車門,讓視野更寬闊一些。盡管什麼也看不清楚,但老萬還是想看。不看外麵,靜坐在駕駛室容易犯困。夜風湧進來的通道更大了,像是對這輕而易舉得來的勝利有些疑惑,夜風倒不似剛才那麼猛烈,卻比剛才更加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