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後容易口渴,老萬早就渴了,他一直忍著。這會兒,他從躥進駕駛室的西北風裏,聞到了陣陣濕潤的水汽。
就是說,老萬的“東方紅”快到大澇壩了。這可是農場的命脈,幾千畝農田灌溉,全靠大澇壩裏蓄積的河水。
陳有亮的哥哥,就是在這個大澇壩裏成為烈士的。
那年開春,幾個孩子在澇壩邊捉蝌蚪,有個孩子不小心滑進水裏,嚇得那些孩子大喊大叫。陳有亮的哥哥當時正在附近的田裏播種,聞聲跑來,撲嗵跳下去救小孩。澇壩裏淤泥太深,多少年沒清理過,落水的小孩被陳有亮的哥哥舉過頭頂,他自己卻越陷越深,聞迅趕來的大人們救出了小孩,陳有亮的哥哥因嗆水太多沒搶救過來,犧牲了。
老萬想停下喝口水,他抵擋不住口渴。於是,他摘掉油門,踩住離合器,把變速杆放到空檔位置,“東方紅”喘口氣,晃了兩下,歇息了。
老萬踩著履,搖晃著身子帶跳下車。還好,沒有跌倒,慢慢地晃到大澇壩跟前,老萬頭腦還清醒著,不敢蹲下喝水,怕自己酒後犯暈,一頭栽進去,成為陳有亮哥哥第二,麵對大澇壩,他跪下來,有了大地的依靠,穩妥多了,卻像是給大澇壩行禮,老萬撲哧笑了,迷瞪著眼看到水中有個殘月,像害白內障似的,若隱惹顯。老萬已經忍耐不住了,把臉貼近水麵,嘴伸進水中,閉上眼,牛似地喝了起來。正喝著,猛然睜開眼一看,黑洞洞的水中有了兩個,不,是三個,更多像白眼球似的碎月亮在晃動,嚇得他打個激淩,趕緊爬起來跑回“東方紅”。
離開大澇壩,在喧鬧的發動機聲中,浸著西北風的涼意,老萬慢慢有了尿意,他弓起身,搖搖晃晃地在襠裏掏了好久,才拉出那截肉來,拖拉機顛簸著,老萬等了一會,卻放不出水來。好幾次,如果不是他抓住門框,就會被晃出門外。要是掉到拖拉機的履帶上可不得了,老萬的腿腳不太利索,這黑天黑地的野外,可沒人幫他。
老萬縮回身子,倒靠在座位上歇息了一陣。尿意是憋不回去的,想反,比剛才更緊了。他倚在門框上努力往外看,想看清走到哪兒了。整個世界都是黑的,根本看不清楚。管他呢,到哪兒都一樣,得先解決要緊問題。老萬刹住車,這次還熄了火。
沒有“東方紅”的吼叫,整個世界一下子變得異常安靜,靜得讓人失去了所有的感覺。老萬還不能適應這樣的安靜,他從座位上坐直身子,等了一會,聽到西北風從遠處刮過來的聲音,這才鑽出駕駛室。老萬踩著履帶跳下地,酒精做怪,腿軟得站不穩,跌倒在地。慢慢地,他爬起來一瘸一拐地向前走了幾步,掏出襠裏的東西放水。過了好久,還沒尿完,他失去了耐心,覺得眼前有幾個黑影發出刷刷的聲音,晃動起來。老萬身子一抖,尿水灑到了鞋上,腳背微微熱了一下。他睜大眼靜靜看了一會,發現是幾叢堆積的玉米杆,西北風吹得幹枯的葉子刷刷響,晃動的卻是老萬自己,玉米杆根本就沒動。
大驚小怪。這個地方連狼都不來,純粹是自己嚇自己。
老萬笑了一下,正常放水。尿的時間很長,老萬閉上眼都快睡著了,過了好久才感覺身上利索了。抖抖索索提上褲子,已經適應了黑暗的眼睛才看清這是什麼地方。
這裏是大會戰。
剛開荒時,父輩們曾在這裏搞過大會戰,男女老少唱著歌,比賽開荒挖地,年輕人為了比拚,在路邊挖了不少地窩子,白天晚上輪流幹,臨時住在地窩子裏。
大會戰就成了這裏的地名。
大會戰對老萬來說,有著刻骨銘心的過去。他往前搖晃了幾步,在“東方紅”燈光醺染的範圍找尋當年失足的那個塌地窩子。那裏長滿了幹枯的野草,像一片黑乎乎的墳堆。老萬的腿腳不靈便了,眼神卻出奇地好,搖搖晃晃地在亂草堆裏走幾個來回,找到了那個塌地窩子。老萬撿個石子,狠狠地扔過去,他聽到石子掉落的聲音,沉悶,清冷。石子落下的地方,就是老萬成為瘸子的地方。
那時,老萬還是小萬,二十郎當歲,從部隊複員回來,垂頭喪氣打不起精神,因為女友臘香被組織出麵嫁給了革命烈屬的弟弟陳有亮,作為彌補,老萬當上了農場的民兵營長,這下,他不用下地幹活,整天帶著基幹民兵在場部一二一走隊列,紮著武裝帶在田地裏巡邏,提防階級敵人搞破壞。這樣的待遇給了老萬極大的安慰,慢慢地,他似乎忘記和臘香還有那檔子事,除了有時看到臘香和陳有亮走在一起,他的眼神會暫時遊移外,臘香就像夢一樣被留在了昨天。他的情緒很快被民兵營長的職務調動起來,精神飽滿,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尤其是大型集會或者搞活動,他帶領大家喊口號時,脖子上的青筋暴得老高,那高昂的狀態,絕對吸引大家夥的眼球。能在農場成為一個人物,此處失彼處得,老萬想著,老天也算是公正的。
那年秋天,情人田裏的棉花差不多快收完了,一片灰黑色的棉花叢,中間穿插幾縷敗綠,零零落落的幾個沒開的花骨朵,很壯觀也很蒼涼。這樣的季節,卻擋不住偷情的男女,基幹民兵抓住了一對搞破鞋的。場部要在現場開批鬥會,老萬奉命召集剩餘的社員,列成三路縱隊,喊著號子,踏著步子,向情人田開進。作為領隊,老萬感覺像個老師似的在隊列前帶著學生走路,喊幾聲口號不過癮,便離開大路,一個人走在旁邊的田地裏,像帶著一支正規部隊的首長,時不時地衝著大家揮一揮胳膊,喊幾聲口號。一路上,總聽著後麵的隊伍喊得不夠響亮,老萬就倒退著一邊踏步子,一邊扯開嗓門給後麵鼓勁。這支不專業的隊伍氣氛確實被老萬調動得熱烈起來。當時沒人提醒,或者有人提醒了,卻被喧騰的口號聲淹沒,反正,老萬激昂地喊著口號,突然間就不見了,後半截口號聲從蹋地窩子裏傳出來,大家才知道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