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玉門關到低窩鋪(2 / 3)

我不知道低窩鋪這個名字由何而來,但卻充滿了草根氣息。它的四周也都是戈壁,近前的鐵軌被車輪打磨得明亮如刀。有幾輛出租車停靠,我剛一下車,他們就走過來,說要帶我進入甘肅礦區。我沒有吭聲,給甘肅礦區的詩人韓愛民打了電話,讓我稍等,他馬上就來。

一個人站在荒涼路口,有風吹過來,仰頭的天空一貫的高和藍。打開《惶然錄》,映入眼簾的第一句話是“屬於我的正在消失。”這句話讓我猛然有一種被擊中的感覺,一時之間,思緒荒蕪。它似乎暗合了我為數不多的單獨旅行:從憂傷開始,往往無從結束——再次看到的祁連山,下身的黑和上身的白形成鮮明的對比,黑的像是幽深的地獄,白的則像一塵不染的天堂。我知道,它們是一座山脈的兩種世界,就像人內心的光明與陰影,仇恨和仁慈,相連一體、相互混淆又截然分明。山腳下,隱約著一段明代長城,像是一具丟失了靈魂的殘缺肢體,在綿長的河西走廊西端,橫貫千年。愛民來了,剛剛上車,卻看到了沙塵暴,從西向東,席卷而來,飛騰的土塵和沙子混合並遮蔽了天空,大地風吹石走,破喉嘶叫。

像是一場大規模的討伐,又像是古代的那些騎馬狂奔的盜馬賊。沙塵暴凶猛決絕,所有的阻擋都是徒勞。我想,在古代的西域,河西走廊西端,似乎也是常見的吧?大風掠過正在行進的駝隊和軍隊,古老的絲綢和香料,瓷器和茶葉,也像人和牲畜一樣被風沙擊打……我閉上眼睛,坐在朋友的車上,任身體隨著戈壁顛簸,感覺像是在夢境當中行走,有一種置身汪洋之上的漂浮感覺。

車窗前升起一片龐大的土霧,白色的,黃色的,摻雜在一起,看不清三米之外的事物。司機使勁按著喇叭,對麵也是汽笛聲聲。尖利、謹慎之間,更多的是無名的恐懼,像是一群狼在某個時刻的相互警告和呼喚。灰蒙蒙的夕陽在車的前方直射,把道路映成黑色,四周平坦廣闊,一望無際,沒有遮攔。一個人,一輛車的行馳,有一種獨自行世的空曠感和悲壯感——愛民在一邊端坐,也像我一樣若有所思。

車輛減速,轉過一道彎路,愛民說,就要到他們所在的甘肅礦區了。穿過一道陳舊的大門,看到兩邊茂盛的新疆楊,一半綠色一半黃色,秋天的意味濃鬱鮮明。進入廠區,看到的樓房大抵是20世紀60年代初期的蘇式建築物,狹窄的街道上散布著一些門簾灰舊的商店。進入大唐電子招待所,卻是窗明幾淨,一塵不染,服務人員的熱情讓我真的有了一種回家的溫暖。

夜幕從戈壁之上,漸漸包抄了甘肅礦區。這時候,沙塵暴突然停了,空氣當中還充斥著灰塵的味道。和愛民走出招待所,在飯店又認識了賈少鵬、趙成鬆、李慶華、溫建西等朋友——接著喝酒,白色的酒,我感覺那是一種溫柔的毒藥——隻要是和真正的朋友在一起,酒越多,我越是高興。不是喜歡喝酒,而是喜歡與好朋友於酒中的感情氛圍——盡管我患有較為嚴重的慢性淺表性胃炎,也害怕酒醉後的痛苦。

而酒水和話語,我相信,可以讓安靜而單純的心更加貼近。我們手足舞蹈,喝酒、唱歌、談論生命與藝術——很多年我都沒有那樣快樂過了。新軍、愛民、成鬆、雄廣、少鵬……年長於我或者小於我,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一見如故的親切,是一種生命乃至靈魂的相互融合和召喚。數個小時後,酒水在我們的身體之內點起火焰,湧起江河。出門,有些寒冷,風從樓房之間吹過來,長驅直入,連續不斷。雄廣我送回房間,還沒進門,我就有些暈眩了,踉蹌著,一頭撲倒在床上。

黑夜沉沉,我第一次來到的甘肅礦區夜晚,在醉酒中消耗,在我的無意識當中轉眼不見。黎明蘇醒過來,仍舊覺得自己酒氣彌漫,我想那些躲在暗處的神靈,也會被我的酒意驅散。接著像是在沙漠行走的幹渴,咽喉似乎長出來無數的尖刺,我急忙抓起昨晚的涼開水,一口氣喝下去,才有了一種被滋潤的快感。但卻再也睡不著了,一個人躺在床上,昏紅的燈光充滿某種身體意味,外麵的風不間歇地撲打著單薄的窗玻璃,咚咚作響。

沒過多久——傳來汽笛聲,接著是奔馳的呼嘯聲——再後來是人聲,早晨的人們,一夜之後,喉嚨裏麵充滿了咳嗽——皮鞋敲著甘肅礦區的地麵,漸漸來到或者漸漸走遠。我打亮台燈,隨手拿起床頭的費爾南多·佩索阿,隨手翻開,看到這樣一段詩歌:“那一天,我自己待在屋裏br他們帶上燈,向我道過晚安。”(《牧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