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梅影回家，奇怪鑰匙卻開不開門。弄了好久，門才從裏邊打開了，胡安蒙上她的眼。梅影說：“別鬧，沒心情。”
胡安說：“閉上嘛，下一分鍾是驚喜。”
梅影不耐煩地唉了一聲，但是很快控製了自己，她無權把工作上的不愉快帶回家，何況胡安在家的日子是可以用分鍾來計算的。胡安把梅影領到客廳的中央，才放開她的眼睛。梅影看到小桌子上擺著一黑一白兩個芭比娃娃，梅影說好可愛，抱起來，握她的小手，明明是握黑色的芭比，白色的芭比卻發出聲音：媽媽。梅影放下黑色的，握白色的小手，黑色的卻喊媽媽。梅影很好奇，同時抱起兩個，芭比安靜了，眼睛卻像星星一樣不停地閃爍。梅影說：“太美了。”
胡安說：“我走了，就讓她們陪你。”梅影望一眼胡安，發現軍裝疊得整整齊齊地放在沙發上，電視裏正在放《碧海藍天》，深藍色的大海好像擁塞了整個客廳。梅影不安地說：“假期還長吧？”
胡安愣了片刻，然後狡黠的一笑，說已經接到部隊命令，明天就要歸隊。梅影盯住他看了半天，突然撲迸他的懷裏，哭起來。胡安嚇壞了，用力地抱著她，說：“不走了不走了。”梅影卻哭得更傷心，天天盼天天望，回來了，好像還沒好好地看過他，好好聞聞他身上的味道，總想有時間，還有時間，可都是一眨眼的工夫啊。
胡安不停地吻她，說：“騙你的，真的不走，還有兩萬八千八百分鍾在一起，不，長長一的一生在一起。”
梅影停了哭，罵胡安壞蛋，在他肩膀上狠狠地咬了一個印子。胡安叫了一聲，更深地吻她，她回應著，情深意濃地纏在一起，在海浪的拍打聲中，激情四溢。
梅影伸出一隻手，胡安接住了，手心相互摩挲。梅影醉心於這種時刻，手心相對，才有一種安全與熨帖。梅影另一隻手滑過他的額頭、鼻子，停留在嘴唇上。梅影說：“兩萬八千八百分鍾是多少天？”
胡安說：“二十天，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我是用分鍾計算的。”
梅影說：“我是醫生，四天值一次夜班，一生就少去了四分之一，而你是軍人，一年才一個月的假，又少去多少，算不清了，你要怎麼賠我？”
胡安指著自己的心說：“你一直在這兒。在多高多高的山上，你都在這兒。”
梅影指著自己的心說：“真希望不要這麼愛你，知道不，這兒疼。”
兩個人的頭又靠在一起，梅影說她要喝水。胡安卻把她按住了，說：“別動，上億個精子士兵正向前衝。”
梅影笑說：“好像比我這婦產科醫生還知道得多。”
“她在哪裏？”胡安問。
“誰？”
“卵子啊。”
“當兵的，用比喻，好不好？”
“好吧，比喻，像芭比娃娃，兩個精子獲勝，最好一個兒子一個女兒。”
“允許你做夢。”
“如果是真的呢？”
梅影不說話了，一下想到葉胖子的孩子，她的心本來在雲端，突然跌了下來。她說：“不貪心，一個夠了，健康的一個。”
胡安在梅影身下放了一個靠墊，拉開客廳淡紫色的窗簾，斜陽正好穿過玻璃落到梅影的身上，胡安又把空調調到二十七攝氏度。說：“輝煌的造人時光。”
梅影隻是笑。胡安讓她好好躺著，他煮綠豆稀飯。梅影接著看《碧海藍天》，主角雅克戲逐海豚，大海發出一種來自深處的聲音，雅克一臉的幸福，好像聽到一種呼喚，他是屬於大海的。最後他舍棄懷孕的妻子，歸於大海的深處。梅影已經能背誦台詞了，胡安總是看這部電影，梅影說：“你會不會有一天，也像雅克一樣覺得大海才是家。”
胡安邊淘米邊說：“生活在到處是山的地方，總向往海，很奇怪看了這部電影，總覺得那山就是海。”
梅影說：“那山本來就是海變成的。我什麼時候去看你的山。”
胡安笑說：“那就是真的海了，因為有了美人魚。”
梅影從沙發上躍起，從背後抱著正在炒菜的胡安，胡安回頭在她臉上吻了一下，說有油煙，到客廳去。梅影把頭靠在他後背上，隨著他的身體搖，說像大海。胡安笑說，大海可不是你在電視上看到的。
梅影想到胡安許多的日子總在像大海一般的天空下，單調的藍與孤獨，終不是抒情詩，她更用力地抱了他一下，好像胡安在下一刻就奔大海而去了。梅影的鼻子又有些酸澀，她甩了甩頭，不讓自己再想象離別。她離開胡安回到客廳，日光無比眷戀地照著芭比娃娃，光芒裏的芭比娃娃美得梅影心顫。她又抱起她們，故意冷落其中之一，讓她們不停地喊媽媽，她不知道這其中的奧秘。人類的腳步已經借科學走得太遠，中國的神舟八號可以在遙遠的太空和天宮一號對接，美國可以向火星發射探測車。可是科學卻無法解決這個浩瀚宇宙的生物之一，人，缺兩個骨頭無法行走，大小便不能自控的荒誕事實。梅影想到葉胖子的孩子，望著太陽西沉的方向，沉默不語。
胡安說吃飯的時候，梅影突然想起斷莖的風鈴草，跑到陽台一看，風鈴草被太陽曬得蔫蔫的，膠布接好的斷端，葉片和花蕾耷在一起了無生氣。梅影把斷端取下，重新給風鈴草灑了一點水，希望風鈴草能開出一瓣花來。葉胖子，你也不要放棄，哪怕孩子手術隻有百分之一的希望。
5
早上查房的時候，梅影發現葉胖子和產婦都不在病房，嬰兒斷斷續續地哭。同病房的病人說，葉胖子昨天出去後，今天早上才回來，和女人嘀咕了一陣，說是出去吃飯，一直沒回來。梅影找來林主任和護士長蘭瑾，蘭瑾到處翻了一陣，大人的東西都不見了，隻有各種各樣的嬰兒毯和嬰兒衣物放在衣櫥裏。林主任說：“又是一個棄子。”
蘭瑾風一樣出了病房，按葉胖子留下的號碼打出去，電話已暫停服務。蘭瑾哭喪著臉。林主任問梅影：“你昨天到底對他們說了什麼？”
梅影委屈地說沒什麼啊。嬰兒好像也知道被遺棄了，哇哇大哭。梅影說是不是尿了，打開嬰兒包毯，發現一張打印的紙條：“律師幫我查過，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母嬰保健法》第三章第十八節：經產前檢查，胎兒有嚴重缺陷的，醫師應當向夫妻雙方說明情況，並提出終止妊娠的醫學意見。我們在你們醫院檢查不下八次，你們卻沒診斷出來。第一，明一應該為娃兒的出生缺陷負責。第二，梅影不應該搶救這樣的娃兒。這是對我們的生活質量不負責任。我們不要娃兒了，你們看著辦吧。我們不追究你們的責任，你們也別來找我們。”
林主任看完紙條，隻是重重地歎息一聲。蘭瑾把嬰兒抱到護士值班室，在丁點兒的旁邊再放了一張嬰兒床。
林主任給醫院打電話。醫務處的人說，有那樣一張紙條，如果聯係公安局，肯定會為醫院找麻煩。暫時放在你們那兒吧。
蘭瑾說，這暫時也不知道是多久了，一個丁點兒讓護士們的工作量增加不少，現在又是一個，還是個有病的。
林主任通知大家開會，把葉胖子留下的紙條念了一遍，問大家有何想法。
明一很氣憤，說惡毒。
一個醫生說：“蘭瑾不是認識很多想收養孩子的嗎？”
明一說：“你有病啊，那個孩子誰要，燙手山芋。”
林主任說：“明一，你就是喜歡找事做，現在被人抓住把柄了。說實話，這個孩子應該產前檢查的時候就被淘汰。人家葉胖子倒也不是托詞，如果和醫院鬧起來，醫院還不是要賠錢。還有你，梅影，別濫用你的同情，你是醫生，生死是常事。”
明一望一眼梅影，悶頭不語。
梅影說：“林主任，我真的有錯嗎？就算我先發現孩子有缺陷，我能不救他嗎？可是這孩子怎麼辦啊？”
林主任無法回答，父母拋棄了，民政局不接手，他們又能怎麼樣。
護士們也叫孩子33，但是不喜歡33，好像33是個髒的不吉利的東西。蘭瑾隻得專門安排兩個辦公護士負責，護士爭著喂丁點兒牛奶，33常常被遺忘了。梅影和明一仿佛成了罪人，護士們都在怨他們，好像是他們給她們增添了無限的麻煩。
丁點兒是安靜的，她常常玩自己的腳，好像知道自己的命運，不哭不鬧，有人去看她，她就使勁兒地笑。不管是護士還是醫生，無事時都喜歡到她的小床前逗逗她。而33要麼沉睡，要麼哭。護士們把33的小床移到鞋櫃的後麵，眼不見心不煩的樣子，33被遺忘的時候就更多了。
林主任又找了醫院，說是要報告公安局，免得以後惹麻煩。辦公室聯係公安局，公安局說找民政局，民政局說那麼小又有病，最後還是要送到醫院，你們看著辦吧。
看著辦，怎麼辦。據新華社報道，我國是世界上嬰兒出生缺陷的高發國家之一，每年有20萬～30萬肉眼可見先天畸形嬰兒出生，加上出生後數月和數年才顯現出來的缺陷，先天殘疾兒童總數高達80萬～120萬。這是一個可怕的數字，意味著每年陷入困境的人群以160萬～240萬的速度遞增，如此龐大的苦難降臨到世間，上帝看不到嗎？
上帝的眼睛閉著，33除了上帝，還有誰可以依靠。33的哭聲讓整個產一科墜入地獄。33被遺棄的故事，在每一個病房傳遞。生產了健康孩子的產婦家屬總是謝天謝地來看33，然後發揚愛心，喂33喝一點牛奶。而沒生產的產婦陷入極大的恐慌，仿佛33是個魔咒，他們不停地譴責孩子的父母，也譴責醫院，怎麼讓一個怪胎堂而皇之留下，讓他的哭聲摧殘產婦的神經。
其實33摧殘的不隻是病人，產一科的醫生和護士都被33的哭聲鬧得心煩。蘭瑾每天愁眉苦臉，一向穩健的林主任也束手無策。他們無權決定孩子的生死，也無法解決當前的困境。蘭瑾把33交給民政局，民政局又把孩子送了回來。33回到產一科，產一科的笑聲沒了。愛說愛笑的明一，沉默許多，好像和諧快樂而略有那麼一點幸福的上班日子結束了。33哭得聲嘶力竭時，明一抱著33不停地轉，走到陽台上，對梅影說：“你猜我想做什麼？”
梅影緊張地走過去，奪過33。明一說：“你以為我會摔下他？”
梅影沒說話，明一說：“是我自己想跳下去，不活了。”
梅影把33放在小床上，又喂了他牛奶。
林主任請來神經科專家會診，專家說這種嚴重的椎骨缺損加上脊髓空洞，後果不樂觀。為了孩子本身的生活質量，也該放棄。
梅影再喂33牛奶時，蘭瑾說：“別喂了。”
梅影望著33，眼淚再一次浸了出來。上帝是讓33來考驗人心嗎，讓他們麵對如此困難的抉擇。
所有的醫生和護士都害怕值夜班，怕聽到33的哭聲，怕自己的神經不夠堅強，還要去喂33牛奶。林主任和蘭瑾多次說，她們這樣做，是在延續痛苦。
33的哭聲越來越弱了，仿佛下一口氣就緩不過來的感覺。梅影覺得那種聲音像是生了鏽的鋸子，在鋸自己的心。她偷偷喂一點牛奶到33嘴裏，33貪婪地吸，他的生命因此苟延下去。蘭瑾看到了就說，還是早一點讓他回去吧。可是梅影發現蘭瑾也在做同樣的事，把生命的能量——牛奶，塞到33嘴裏，梅影看見蘭瑾伏在林主任肩頭哭，梅影悄悄退了出來。
6
梅影告訴胡安說她想把33帶回家時，胡安說除非瘋了，讓她少去看33。還說如果懷了孩子，要多看芭比娃娃。梅影抱著芭比娃娃發神。胡安說我們的孩子要有一雙大眼睛，要有一個挺直的鼻子，要有酒窩。梅影說：“別說了，我快瘋了。你想想那個孩子，他也有一雙美麗的眼睛，也有一雙可愛的小手，可是我們每一個人都在做殺手，我們是醫生護士，卻眼睜睜地看著他自生自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