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寶貝02(2 / 3)

胡安抱著梅影,撫摩她的頭發。梅影伸出手,胡安把手掌印上去。梅影心裏有了著落,她靠在他胸前,讓自己哭了一陣。胡安說:“別這樣,堅強一些,要不然我走了,怎麼放心得下你。那個33的事,不是你解決得了的。你是做一個人的醫生,還是做許多人的醫生?”

梅影其實根本沒想過,如果把33抱回來,她要麵對的是什麼,放棄醫生的職業,僅這一點,對她而言等於剝奪生命。

風鈴草,她想起那盆同樣被遺棄的花。她可以抱回來,任它自生自滅,但33不是花,他是一條命,他要吃要喝要拉要病,活著的沉重使梅影的同情如一粒塵埃,始終無法落定。

梅影到了陽台上,天啊,風鈴草竟然開花了,藍色的花朵在晚霞中不可思議地美麗。那種一碰就會化為雲煙的柔弱,撩得梅影的眼淚又落下來。她決定把風鈴草送給33。

也許冥冥之中,遺棄的風鈴草就是33的宿命。風鈴草開花了,33的生命也是個奇跡,他頑強地活著哭著。護士們說因為33她們快瘋了,對病人火氣大,病人投訴增加。蘭瑾把33放到走廊的最盡頭,水房的旁邊。33仿佛知道人們的嫌棄之心,哭聲沒那麼高亢了,淒淒切切的,像貓叫一樣。梅影把風鈴草放在33的床邊。風鈴草是33的誕生花,如果33要走,也讓他得到祝福再走吧,去天堂的路開滿風鈴草。

梅影搖33的小床,哼唱:“那是一次陌生的偶然,我看見美麗的風鈴草,仿佛淡淡的馨香在飄,好像甜甜的夢裏擁抱。”梅影把自己哼出淚來。明一說開花的風鈴草,增加了悲劇感。梅影的歌讓悲劇更加濃重。他說他迫切需要心理醫生。蘭瑾說梅影矯情,說她的生活都在接受讚美,不知道世上還有許多的苦。蘭瑾抱著頭說,我受不了啦。

梅影說:“是一條生命啊!”

明一無話可說的樣子。梅影回到辦公室時,聽到蘭瑾對林主任說:“梅影把事情搞得很沉重,讓產一科的每一個人都內疚,好像隻有她梅影才那麼關心33。她能把他帶回家,或者為他找一個家嗎?”

梅影退了出來,到洗手間。是的,她無法帶33回家,也無法給33找一個家。如果出生的時候33沒有哭,永遠也不會哭,那麼葉胖子會不會少點內疚,產一科的醫生和護士都不會為此事而揪心。可是上帝讓他出了母腹,讓他來到這個世界,唯一的出路還是隻能回到上帝那兒去。33可以活過今天,活過明天,也許還有的明天的明天,結束在哪一天?讓他對這個世界有認識時?梅影無法回答自己,無法找到出路。她覺得自己心裏一片亂麻。

第二天,明一找來一個和尚,和尚看了看33,隻是摸了一下他的頭。明一問和尚,帶走?和尚隻是繞著辦公桌反複念阿彌陀佛,然後留下一句“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飄然而去。弄得大家一頭霧水。林主任說:“明一,你不是請和尚帶走33嗎?”

明一委屈地說:“是講好了的,誰知道他變卦。”

蘭瑾說:“怎麼和和尚攪在一起?”

明一說:“我在為自己找出路。”

蘭瑾說:“你準備出家?”

明一說:“如果你也去做尼姑的話。”

“你不如現在就當我是尼姑。”蘭瑾笑說,可是她的笑聲很孤單,大家盯住她。

林主任嗯了一聲,說工作。腆著肚子的產婦們在家人的陪同下,在走廊裏走來走去。也有家屬抱著孩子去嬰兒室洗浴,哭的笑的,逗的親的,產一科生機勃勃。上帝如果給33靈性,他會看到這一切,而這一切不屬於他,他唯一的依靠隻有上帝。

7

梅影收了兩個產婦,也收了一個癌症病人,這個病人四十一歲,叫蘇雅君,說是奔林主任來的。林主任說產一科不收婦科病人,蘇雅君說,反正她都是要走的人了,了個心願,當林主任的病人。林主任說他沒有具體管床,就讓蘇雅君住到梅影分管的床上。蘇雅君知道自己的病,但是出奇的平靜。陪伴她的母親卻一說一抹淚,不停地對梅影說:“醫生,你要救我女兒。”

母親攥緊女兒的手,說:“雅君,你要好起來。雅君。”

女兒拍了拍母親的手,沒有說話。梅影被母女倆所感動。她給蘇雅君講了多個病人康複的故事,鼓勵她樹立信心。蘇雅君仍隻是淡淡的樣子。蘇雅君喝手裏的礦泉水,母親搶過了,說要喝涼開水。梅影帶她去水房打水,親切地叫她蘇媽媽。梅影向蘇媽媽了解蘇雅君的精神狀態,蘇媽媽隻是哭著說,女兒命苦。蘇媽媽打了開水,看到旁邊有幾個人圍著33說話,33的嘴裏含著一個奶瓶。33因為病員家屬們的好心,臉色竟然紅潤起來。梅影對蘇媽媽說了33的故事,蘇媽媽一言不發,臉色越來越難看了,她帶著一種無比厭惡的目光看了看33。

梅影覺得很奇怪,但是不便問。因為病員們的熱情,偶爾有家屬喂33牛奶,33的生命延續著。哭得很少了,甚至有些時候梅影忘記了33。剛接生了一個嬰兒的梅影走出產房,看到陽光在走廊裏跳躍,她輕輕地走過陽光灑下的格子,卻突然聽到33的哭聲,可以用洪亮來形容。她跑到33床前,風鈴草竟然盛放,33在吮自己的手指。梅影心裏不知是悲是喜。

可是到了第二天,通往陽台的門不知被誰打開了,33被人帶到陽台上。這個陽台連接步行樓梯,因為樓層高,沒有人走樓梯,一般都關著。現在33到了這裏。梅影陪著33在旁邊站了許久,陽台麵對一個三角形的空間,隻能看到很狹窄的天空。兩棟呈六十度排列的大樓,遮擋了陽光。樓下有一株年代久遠的楊樹,楊樹下麵總有香在燃著,那是活著的人為死去的親人點的。也許是因為人們總在這裏祭祀死去的人,這棵楊樹被貼上某種標簽,這個空間也被人遺忘了。33在被遺忘的空間裏,宿命感更強了。

梅影悄悄問明一,是誰把33放在這個空間。明一說,護士小米看見癌症病人蘇雅君的母親,把33送到陽台上的。

梅影很奇怪。想到蘇雅君母親看33的目光,心裏更加疑惑。蘇雅君是婦科病人,本來不會到產一科,但是因為她是奔著林主任來的,林主任說讓她住到梅影管的病床上。蘇雅君到現在還不願手術,林主任也勸過她多次了。蘇雅君的母親蘇媽媽總是哭,她有時叫蘇雅君雅兒或寶貝。好像蘇雅君還是個孩子。我們手術好了,就回家,我帶你去麗江,啊,雅兒。蘇雅君的表情卻是極淡,有時候她說,媽,你醒醒,我已經是母親。你愛我,我也愛我的女兒,可她沒了。蘇媽媽說別提小葉子。你看33不是被丟了嗎?人家父母難道不是父母。蘇媽媽開始哭,蘇雅君就不說話了,她的眼光望著窗外的天空,說她要看看33。

蘇媽媽製止了,說看到就是恨。但是梅影看到蘇雅君蹲在33旁邊,撫摩33的臉,叫33小葉子。

梅影夜班,忙過了,到蘇雅君病房,和她們閑聊。蘇媽媽說看到33的第一眼,就想掐死他。梅影驚訝地看著蘇媽媽。

癱子,拖過今天,明天還是死,蘇媽媽用了一個汙辱性的字眼。蘇雅君叫了聲媽,不再說話。

蘇媽媽翻出一張照片給梅影看,一個穿白裙的妙齡少女,站在蘇媽媽和一個英俊的男人中間,一臉的俏皮。梅影說,挺美的一家人。蘇媽媽說做夢都夢不到有今天。蘇雅君說:“梅醫生,別讓我媽耽誤你時間了,她還活在二十幾年前。”

梅影問:“這二十幾年發生了什麼?33和你有什麼關聯?”

蘇媽媽搶著說要告訴梅影。蘇雅君卻說話了,說命運在她嫁給那個人的時候就開始了。蘇雅君與那個人的相識相戀,與許多人的相識相戀一樣,都是此生非彼不嫁,非彼不娶。

蘇媽媽說,那個人根本配不上雅君。

蘇雅君說他們終於結婚了,所有的反對,所有的坎坷,都無法拉回她認定的那個人。蘇雅君突然問梅影,結婚沒有。

梅影說結了,是個軍人。

蘇雅君意外地笑了一下說,可以說說你的戀愛嗎?

梅影說:“一樣。”梅影心想,成長的歲月,我們的心智有一半放在父母那裏,父母給我們愛,為我們遮擋風雨,我們可以任性地要,再要。身體也在父母的精心喂養下蓬勃生長。我們長大了,我們成人了,突然領悟到一種洪荒般久遠的孤獨,仿佛生命的另一半散落在世間。我們尋找,呼應,愛情在這個時候降臨,我們每一個人是多麼欣喜,陶醉著去迎接,把自己這一半也送出去。

蘇雅君重複了一句,一樣嗎?蘇雅君說,她最對不起的是母親,但是最愛她的人還是母親。等她做了母親,才明白母親總是護著她的原因,母愛就是拋開一切的無條件的,以生命相換的。蘇雅君說著說著竟然伏在蘇媽媽的懷裏哭了起來。

蘇媽媽對梅影說:“都是小葉子害的。你要是知道小葉子的事,就知道33的父母丟下他,是多麼明智了。”

“可是33是一條生命啊。”梅影說。

蘇媽媽說:“33是命,可是大人的命也是命。本來對社會對家庭都可以更好,卻因為一個明知道不能長成的癱子,讓家毀了,人毀了,社會也增加無限負擔,這是明智嗎。”

梅影說:“33生下來了,怎麼辦呢?”

蘇媽媽很決絕地說:“放棄。假如33長大了,33會成為另一個小葉子。我告訴你家是怎麼毀的,人是怎麼毀的。”蘇媽媽說,蘇雅君才二十五歲就當了百貨公司的經理。年輕的她帶著百貨公司的一幫女子,把死氣沉沉的百貨公司做成了一個大商場。因為年輕氣盛,和領導合不來,幹脆辭職接替了有病的父親。雅君是個能幹的女子,做事麻利果敢有魄力,三十歲就把父親留給她的豬皮製革公司,做成向俄羅斯出口的皮革成衣公司。蘇媽媽又翻出一張照片給梅影看,身著白色套裝裙的蘇雅君和俄羅斯商人的合影。

梅影看了一眼蘇雅君,枯黃的頭發,浮腫的眼袋,色素沉著的臉頰,很難與照片上那個意氣風發的蘇雅君聯係起來。十一年的工夫,風霜刀劍如此殘酷。梅影突然對歲月的流逝深懷不安。她下意識地望一眼窗玻璃上年輕的麵容,十一年的時空好像折疊過來,一下就看到十一年後的自己。

蘇媽媽說:“事業順風順水的雅君有些霸氣,那個人倒是處處讓著她,說她不容易。雅君買了臨江的別墅,家裏也請了保姆,錦衣玉食的生活,兩個人變得浪漫起來,為了天津的包子好吃,兩個人竟然坐飛機去吃。那個時候我說要個孩子來消費,比去天津吃包子有意義多了。可是雅君啊,早知道那孩子是來收治你的,我寧願你們還是睡到天亮後,想起哪方好吃就出發的人。”

蘇雅君說:“媽,我這輩子要是沒做過母親該多遺憾啊。我不後悔,你也別後悔,我求你了,媽,別讓我怨葉子。我不久就會看到她了,如果可能再讓我照顧她。”

蘇媽媽趕緊捂住了女兒的嘴,心都碎了,說:“你一定要接受手術,我會好好照顧你,一定要陪著媽過。”

梅影安慰蘇媽媽說:“蘇雅君會同意手術的。”梅影殷殷地望著蘇雅君,盼望她能早日同意。她說:“我們是在和癌細胞爭奪時間和空間。”

蘇媽媽說雅君懷孕了,一大家人都像盼望小太陽那樣,盼望這個孩子的降臨。誰知道盼望的是苦難。產期臨近,雅君全身浮腫,沒到時間就剖宮產下孩子。可是孩子經過長達七分鍾的搶救才有聲音。新生兒科醫生檢查說缺氧導致腦部不可逆損傷,可能導致腦癱。因為胎盤植入而切了子宮的蘇雅君剛剛蘇醒,就讓一家人麵對是否放棄孩子的猶豫變得麵目可憎。

蘇雅君說,她看見孩子躺在保溫箱裏,那麼可憐的一點點,讓她愛啊,恨不得割自己的肉給了孩子的。盡管兒科醫生告訴她未來有那麼多的不確定,她也毅然地說不放棄。她叫她小葉子,希望能像所有新發的葉子一樣,有適當的陽光與雨露就欣欣然地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