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雅君請了一個月嫂,加上一個保姆的精心喂養,小葉子滿月的時候,長得人見人愛。蘇雅君在皮革公司下設了一個品牌,命名為金葉子,說是為女兒做的。小葉子兩個月,三個月,甚至四個月,與其他的孩子都差不多。
蘇雅君說她總認為自己的好運氣能幫小葉子抗過命運的判決,讓自己遲一點去接受可能出現的腦癱。她自己麻痹自己,小葉子穿的用的都是各種各樣的嬰兒品牌。在小葉子五個月的一天,她帶回一個可以自動旋轉發出聲音的玩具,她興致勃勃地逗小葉子玩,小葉子的目光卻不會跟蹤視物。她的心漸漸地冷起來,伏在床上慟哭。那個人還抱住她,說他們一起給小葉子治病,他們經濟好,能治好小葉子的病。
蘇雅君說她和那個人第一次帶小葉子去省城看病,是自己開的車,華西新生兒科的醫生經過多種檢查,確診小葉子患有腦性癱瘓。運動障礙和感覺障礙都可能出現。
蘇雅君說她記不得是怎麼把車開回來的,小葉子不能叫她媽媽,不能走路,不能蹦跳著去上學,不能愛。而這一切曾是她的夢想。
蘇媽媽說:“孩子把雅君毀了。雅君的心思全部放在小葉子身上,她把公司交給手下的人。她帶著小葉子到處求醫,報紙上說哪兒好,她就帶孩子去哪兒。可是一番折騰之後,小葉子還是那樣,木木的,像個植物人。公司的業務也因為她的荒疏,一瀉直下。雅君卻像中了邪,她固執地堅信,小葉子能站起來。她把公司倒給了別人,一門心思想讓小葉子站起來。”
蘇雅君說:“媽,小葉子不是站起來了嗎?她能走,雖然動作不協調,但是她能走。”
蘇媽媽反駁說:“那叫走嗎,往前一步全身都在搖,看著她,替孩子難受。在外麵孩子邁一步,鄙視的目光就能殺死她。”
蘇雅君說:“連外婆都嫌棄她,何況別人。可她是我女兒,我的女兒。我愛她,就像你愛我一樣,媽,你知道不?”
蘇媽媽紅了眼說:“我隻知道那個小葉子讓我的女兒受盡了苦,讓她變成一個人人都嫌棄的人。她那種不離不棄的毅力,做什麼不成啊。”
蘇雅君說到處求醫之後,她也變成了醫生。天天早上七點起床,帶著小葉子到江邊,給她按摩腿腳,上午給她讀書一個小時,陪她看一個小時的動畫,還有兩個小時,她總在小葉子的身上按摩。下午她就教小葉子發音說話。
蘇媽媽心疼地說:“晚上去看雅君,她一定是頭發披散著,帶著一臉的倦容。這樣的日子天天重複,雅君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她賣了汽車,開始四處借錢。親戚朋友聚會,她也背著小葉子,像祥林嫂那樣,說葉子會發出什麼音節的字了,說葉子的手腳有了感覺。親戚們開始躲開她,朋友們疏遠她。但是她好像把撫育小葉子當成了事業。”
“媽,你錯了,小葉子不是我的事業,她是我女兒,是我全部的希望。你知道她身上發生的哪怕是一丁點兒的變化,都讓我無比的興奮,讓我感受到她也在努力回應我。”
蘇媽媽又擦了擦眼睛,說:“小葉子爸爸拋棄了她們。雅君聽說幹細胞對腦癱治療有效。又賣了別墅,還了一部分錢,帶著小葉子去了北京。折騰啊。”
蘇雅君說:“隻可惜小葉子錯過了最佳治療期。但是仍是奇跡啊,小葉子居然可以邁動腿了,還能夠說短句。能說短句的小葉子,說她不想活。蘇雅君說等她再好一些,送她去讀書。”
蘇媽媽說:“就因為小葉子可以走路了,雅君把她送到特殊教育學校。雅君為了小葉子還到特殊教育學校做了一名生活老師。雅君在那個學校看到更多不同殘疾的孩子身心的絕望,看到家長的苦悶與期望,還和老師們一道編排了一個舞蹈,叫‘老師,我聽見’,那晚演出,來了好多人,雅君受到很多人的讚美。《感動三江》節目還請她和小葉子上電視,但是她拒絕了。”
蘇雅君說:“我不想展示小葉子的殘疾。我不想感動誰,我隻是愛女兒,舐犢之心,人人皆有。”
蘇雅君說那晚,她是有點興奮,是因為想到小葉子可以和她同樣命運的孩子們一起,他們也可能有希望與愛。她為小葉子高興。她幫小葉子洗了手腳,小葉子自己爬到了床上,看著小葉子漸漸發育的身體,她呆呆地望著她,說小葉子很美。小葉子也望著她,小葉子說一句很清晰的話:“媽媽,我愛你。”因為這句話她獨自喝了酒,痛快地哭了一場,把自己交給了睡眠。等第二天醒來,發現小葉子已經死了,她竟然來了月經,也許是腦部的受損,她第一次月經就像水龍頭打開了開關,嘩嘩地流出來。小葉子可以喊她,但是小葉子不知是故意還是無知,讓血流完了。
“小葉子一定是故意的。”蘇雅君說,“她可以說話的,雖然說得不清楚,但是我聽得懂,媽,她一定是知道的,她就是怕我太累了,她用一種不用自己動手的方式結束了自己。”
蘇雅君抓住蘇媽媽的手又說:“小葉子一定是故意的,我要去找她。她怎麼可以這樣待我。”
蘇媽媽隻是拍她的肩,說:“忘了她,忘了她,當這十一年是個噩夢。你還她了,不欠了。”
蘇雅君失聲地哭。
蘇媽媽說:“梅醫生謝謝你,你聽我們說了這麼久。小葉子走後,她一直悶著,悶出了癌。我一提小葉子,她就吼,今天說出來了,她會好起來,對不對,梅醫生。”
梅影含淚點頭。
梅影對蘇雅君說:“等你手術好了,又可以回到特殊教育學校,那些學生需要你。”
蘇雅君說,好不了,她上網查過。不過她答應母親好好地過日子。但是她向母親提了一個要求,趁她活著,她要養33。
蘇媽媽的臉色一下暗淡了,說:“你要我的命嗎?”
蘇雅君說,33讓她想到小葉子,33就是她的小葉子。她的小葉子才走四十九天,按佛教的說法,四十九天之後又會投生。也許就是33。蘇雅君兩眼放出光來。
蘇媽媽斷然說:“除非我先死。”
梅影勸母女倆別爭了,33自有33的命運。她們和33並不相遇。蘇雅君不願在手術同意書上簽字。
梅影離開病房時,對蘇雅君說:“你的母親像你愛小葉子一樣愛你,你應該給她安慰吧。”
8
梅影到陽台上,陪33站了一會兒。風吹著楊樹的葉子,恍惚中聽到許多聲音,辨別不清,但的確有許多聲音。梅影覺得手臂上起了雞皮疙瘩,她把33移了迸來。
第二天早上,梅影起來查房時,發現33死了,在陽台上。蘇雅君和母親還有一些病員家屬圍在那兒看。蘇雅君在流淚。
33死了。沒有人知道33是怎麼死的。
33死了,風鈴草仍然開著,梅影把它搬回辦公室。風鈴草天堂一般的顏色,讓大家有些心驚,好像是33的眼淚。產一科的所有人都成了疑犯。他們每一個人都在用懷疑的眼光看對方。科裏的氣氛有些怪異,大家都不提33的事,可是33卻好像在時空的某一處停留,他們每個人都感覺到他的存在。忙碌的時候,33退隱了,但是一閑了,33又跳了出來。清潔工打掃衛生時,林主任說,把風鈴草帶走。梅影看著清潔工,把風鈴草丟迸垃圾袋裏,打了個冷噤,走到空調前,說開低了,調到二十八攝氏度。明一說熱,蘭瑾卻出了口長氣,說恰好。蘭瑾問小米,33怎麼死的,小米說我還想問你呢。她們把眼光丟給梅影,梅影詢問地望著林主任,林主任看一眼明一,明一說:“誰入地獄?”
大家想到那個和尚。明一突然說:“這個人有佛心。”大家好像才恍然,誰了結了他們這些日子以來的困境。他們並不是一定要找出這個人來譴責,也不是感激,隻不過是想解脫自己而已。他們加倍地疼愛丁點兒,丁點兒成了公主,隻要一有空她就在護士和醫生們的懷抱裏,連林主任都抱著丁點兒,放她在辦公桌上玩。丁點兒被大家寵壞了,放在床上總是不安靜,她嘴裏嗯嗯呃呃的,隻要有人在旁邊過,她的眼睛就放出光來。
蘇媽媽看到醫生辦公室總有一個孩子,很是不解。知道丁點兒的身世後,說她想認領丁點兒,丁點兒或許能夠讓雅君有活著的興趣。梅影告訴她,丁點兒是有父母的,隻是和醫院扯筋,暫時借放的。蘇媽媽說哪有這樣的母親。
梅影也不知道怎麼會有這樣的母親,她還記得丁點兒母親的樣子,圓圓的臉,笑起來有些羞怯。生產的時候,她都沒怎麼哼哼,也不像其他產婦那樣,對丈夫撒嬌。她的丈夫是個高高壯壯的東北男人,他隻關心兒子什麼時候出來。梅影問他怎麼那麼確信是兒子,他說之前托人算過,也找B超醫生看過,是兒子。可是女人生下來的卻是女兒,東北男人說醫生一定搞錯了,要醫生們還他兒子。女人生下丁點兒的第二天就失蹤了,男人也不著急,隻是纏著醫生們,要還他兒子。男人經常出去,把女兒留下,偶爾又回來鬧,要兒子。後來男人離開的時間越來越長,但是並不說放棄的話,會買很多奶粉來,不說什麼人又溜了。蘭瑾和林主任商量先在科室裏養著,想總是他骨肉,會來帶走。可是男人來的時候更少了,女人從沒露過麵。33死後的第七天,一個聲稱是丁點兒母親的人出現了,梅影實在是無法把產婦和這個女人聯係起來。蘭瑾和林主任不敢把孩子給她,或者是不信,或者是舍不得讓丁點兒這麼走了。女人拿出一份合約來,說是男人和她簽的,她隻是代孕,順利生下兒子她會得到五萬元補償。因為生下的是女兒,男人隻給了她五千。她很窮,無法撫養孩子。但是聽說男人不要女兒,雖然是代孕,也是她身上的肉,她現在要帶走。
蘭瑾給男人打電話,還是無法接通。蘭瑾說,讓男人一起來。女人抱著丁點兒,淚眼婆娑,親了又親。丁點兒卻哇哇大哭,明一有些粗暴地從女人手中接過丁點兒,丁點兒安靜了,眼光卻圍繞聲稱是她母親的那個人。女人咚的一聲,跪下了,說謝謝。梅影把女人拉起來,女人的眼光讓梅影心憐。她又把丁點兒從明一手中接過,放迸女人懷裏,說丁點兒乖,這是你母親。母親,媽媽。丁點兒好像懂事似的,不哭了。女人對梅影投來感激的一瞥,然後眼光全在丁點兒身上了。
做一個母親,多好啊。梅影心想。
親愛的寶貝,也許你還住在星空,隔著萬裏看我。爸爸說,他也夢見你了。他就是那個站在岸上的英俊男子,是他才能賜我寶寶。可我相信,你與我早就是緣定了的。你必然在某一天,住迸我的身體。再在某一天,來到這個世上。又會在某一天看到我給你寫的信。
親愛的寶貝,雖然33在這個世上的短暫一遊,顯得世事好像冰涼。但是我要告訴你,這個世界依然是值得你來的,溫暖與愛,鮮豔與美,永遠是這個世界的主基調。寶貝,我是一個醫生,每天不同的人帶著不同的心,來到這裏,他們隻是我生命裏的過客,他們的生命軌跡是另一時空。我要告訴你的是有一些人,他們把人生的軌跡畫給我看,他們讓我感動,也會讓你感動。
親愛的寶貝,今夜沒有星光,天空混濁。但是我的心能穿透薄薄的陰霾,那雲層之上定是星光燦爛。那是你在的地方。我知道你還沒有到我身體裏來,你也別慌,雖然我是那麼盼望你,人世真的充滿了不。同是一個產科,有的人生來好像就是受苦,苦難一個接著一個。而有的人,卻一輩子的風調雨順。你要做好充分的準備,無論平安還是坎坷;我也會做好充分的準備,無論是疾病還是健康,我都會迎接你,安放你,親愛的寶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