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快要走了。我留戀也好,傷感也罷,都沒用,也就是一口氣的事情,就看上帝的手怎樣撥弄我了。閻王爺開眼,並沒收留我。即使我殺了兔子,也沒有懲罰我。快到中午的時候,鄰居們紛紛趕來了,很快就扒出了我們,我沒有受傷,可母親的腿和眼窩在流血。姑姑用一個布條子給母親擦眼角上的血。我們哆嗦著躲在院裏的黃瓜架旁,感受著恐懼的餘震。母親默默地說:“你的爸爸,也不知怎麼樣了?”當時爸爸在三十裏地外的稻地“五七幹校”集中學習。稻地是個古鎮,離唐山二十裏地,事後我才知道,父親所在的稻地是整個地震的震中。
呼救聲不斷,我請求母親讓我到別的人家裏救人。母親摸摸我的頭和身子,見我身上真的沒傷,就點頭答應了。我走前,母親從黃瓜架上摘下一根黃瓜,讓我吃了,管餓又解渴,救人好有勁兒。我大口大口地吃完黃瓜,就飛快地跑了出去,跑過默默的裂縫,看見裂縫裏往外冒著黑水,水裏夾雜著沙粒,我跑過高低不平的廢墟,加人救人的行列。我跟著大人們救活了十幾個人,也幫著大人拖出十幾具屍體。我的手指流著血,但是自己已經沒感覺了。到處是死屍,到處是哭聲。我看著破爛的世界,感覺換了一個天地。累得不行了,就軟軟地跪倒在地上,身邊就是一個死人的腿。
當時人的眼光不是長遠的,而是現實的。我剛剛站立起來,母親就來找我,聽說陡河水壩給震裂了,水庫的水位比我們的陸地高出十米,有三千六百萬立方米的儲水量,一旦崩塌這裏就要變成一片汪洋,得趕緊往鐵路上跑。母親告訴我的時候,我看見許多人家,扶老攜幼,紛紛往鐵路方向跑。母親、姑姑、表翩著我,也跟著往鐵路方向跑去,心裏想象著大水衝過來的慘景,老天難道真的不讓我們活嗎?不被砸死,還要被淹死嗎?
往鐵路上跑的途中,我看見鎮上的理發師黃順,平時他愛唱京劇。黃大叔推著一架小排車,車上蓋著什麼東西。他神情木然,慢慢地朝鐵路相反的方向推著車,我和母親問他為什麼不往鐵路上跑?黃大叔看了我們一眼,默默搖頭,推著車繼續走著,我細一看,破毯子下麵露出三隻腳來,一問才知裏麵蓋著四具屍體。他的一兒一女,他的妻子和母親都震亡了。他孤寡一人了。他嘴裏蠕動著,搖晃著,消失在我們的視線裏。第二天我看見他的時候,他的滿頭黑發全白了。過去聽人說一夜白了少年頭,我不信,這次我親眼看見了,黃師傅的頭發白得像是棉花,或是像雪。後來我在他理發館理發的時候,沒聽見過他再唱京劇。
來到鐵路上,看見歪歪扭扭的鋼軌上聚集著好多幸存者,還有傷員和死屍。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是我們鎮上的電工,他沒有穿短褲,救了那麼多的人,天亮才知道沒穿著東西,就從坑邊拽來一片寬大的窩瓜葉,用小鐵絲係在腰上,遮擋住神秘的部位。傷殘人呆在鐵路上,我和能動的人一起,又加人救人的行列。晚上,水庫大壩的險情排除了,聽說有解放軍一個排跑上水庫大壩泄水,由於沒電,泄洪閘提不起來,戰士們就用鋼絲絞車搖,其中一個戰士被絞掉了一隻胳膊,大閘被提起來了。
天黑如墨,我們回到家裏。哪有家?隻是廢墟。我們吃著扒出來的綠豆糕,等待著父親的消息。救人的時候,我的心裏總是惦念著父親。這裏,離我們不遠的公路上,煙塵彌漫,馬達轟鳴。解放軍十萬救災部隊,搖晃著向唐山開進。倉促、混亂、火急火燎的。有一部分軍人留在了我們鎮上。飄飛著紅十字旗的醫療車隊也開來了。我冒著餘震的危險,從廢墟裏扒出了父親的袖珍收音機,一打開,竟然還能發出聲音。聽見新聞聯播在播新聞:唐山豐南一帶發生了七點八級強烈地震,還說病榻中的毛主席聽見這個噩耗,都哭了——當時有不少人,哭泣著舉著拳頭高喊:毛主席萬歲!在一個偉人最後的時光裏,還在做著一生中最早立下的誓言:“拯救人民”。廢墟中的唐山在他的心中。許多年以後,新唐山依然留著那殷殷溫熱。誰知道,兩個月以後,毛主度他老人家就離開了我們。有人說,唐山人是給他老人家做伴兒的。據說剛剛建國的時候,毛主席唯一親筆題詞的市級黨報,就是《唐山勞動日報》,現今還在用著主席的題字。唐山人一直引以自豪。
我想騎自行車去稻地找父親。母親不放心,讓我再等等,其實母親也是心急如焚。這時候,鄉下的姑夫來了,姑夫騎車去父親學習的“五七”幹校找父親,姑姑則到祖宗的墳頭上,燒紙祈禱。姑姑說祖宗顯靈了,說我的父親還活著。我和母親聽了非常高興。到了後半夜,父親頂著細雨回來了。母親和姑姑都覺得是祖宗保佑著他的後人。其實,當時的父親是很危險的,他所在的幹校是震中,住的是集體大宿舍。地震的前一天,有位老幹部怕風,要求與父親換床,父親就換了。父親換到了緊挨門口的地方,一震,父親就被悠出房間,甩到了外麵的菜地上。那個老幹部被砸死了。父親還搶救了很多的人。後來我一直追問姑姑:“你給祖宗上墳的時候,感覺到什麼信息了呢?”姑姑說:“感覺在心裏是說不出來的。”也許是迷信,但我們對祖先的崇敬與迷信無關,它是我們的精神起源。
前麵我提到的對門小夥伴兒劉四新,我想說說他的不幸。他喊我看電影,我沒去,他是我們扒出來的。震後的第五天下午,我們看見直升飛機來了,飛機在沒有開通的鐵道線上盤旋。有人喊:“飛機空投壓縮餅幹,還有大餅。”我們餓了,糧食壓在廢墟裏的確扒不出多少。我和孩子們好奇地追著飛機,準備搶上一些食物。盡管有民兵維護秩序,還是控製不住混亂局麵。我和四新眼看著飛機向下俯衝過來,就飛跑過去,四新比我跑得快,黑乎乎的袋子一個個往下落著。誰知,不幸的慘境發生了,我眼看著一個袋子落在四新的頭頂上,璞地一聲響,四新就被砸在地上了。我和民兵趕到的時候,扒開他身上的餅袋,四新已經死了。死時,他的脖子沒有了,臉是扁的,紫顏色,沒有一滴血。再扒開餅袋,大餅已經嫂了,不能吃了。我很傷感地喊來四新的家人,跟著把他掩埋了。
我還是個孩子,當時幹的都是大人的活,拉水、建簡易房,自己學會了木匠活和瓦匠活。我們家震後的房子是我壘起來的,我們學校的房子都是我們這些孩子建造起來的。我感覺,我過早地長大了,一下子蒼老了許多。當時我們班共有五十一個人,等到學校見麵的時候,有少一半兒的同學震亡了。老師點名的時候,沒人喊到的空間,這個人就是走了。我們木了,說誰誰死了,就像今天說誰上外地出差一樣平靜。其實,平靜是表麵的,我們內心在流血,眼睛裏含著淚。班長死了,最後是老師代替班長喊了一聲:“起立!”我們默默地站起來,低頭向遇難的同學默哀。下課的時候,我們到河邊采摘了一束束白色的野花,分別放在遇難同學的桌子上,深深地向他們鞠躬,祈禱他們能在另一個世界裏,組成一個新的班集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