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個壞蛋,這麼漂亮的鳥兒,你咋烹了呢?”那天,紀岡回到家就跟她嚷嚷。胡沛馨說:“鳥兒漂亮麼?比我漂亮是不是?怪不得怪不得,我在守活寡,原來是你追著鳥兒到天上嫖風去了。”紀岡氣得嘴唇哆嗦:“你呀你,就像個地上的癩蛤蟆,呱呱呱的,誰見了誰討厭。”說罷就走了。
胡沛馨知道他又要去誰家喝酒,惱怒地在水池子裏摔碎了家中貯存的二十二瓶白酒,然後跑到楊海峰家說:“你管管他,求你管管他。你們是朋友,他最佩服你。”說罷就號啕大哭。“我過的啥日子呀,嫁了他不如嫁個豬啊。他要是有你的十分之一我就是做牛做馬也認啦……”楊海峰丟下手裏的書,從沙發上站起來:“別別別,別哭,我馬上就去找,他在哪?”“誰知道啊,誰知道在哪個狗窩裏。”“沒關係,我能找到,你先坐一會兒,或者,你先回去。”“回去還有啥意思,我不跟他過了。”“這事以後再說,我去了,你呆著,好好呆著,別哭,你別哭。”他匆匆忙忙離開了自己的家。
楊海峰根本沒打算去找紀岡。勸朋友少喝酒、別喝酒的話已經說得可以車載鬥量了,沒用。酒這東西,一旦你跟它好上,就成了你的靈魂,就別想擺脫。石油城裏,隻要是喝酒的男人,都擁有一個迷人的酒魂。再說,喝酒並不是錯誤,是愛好、是習慣、是寄托、是生活的組成部分。尤其是對紀岡這樣的人,沒有愛可以,沒有酒不行,因為沒有愛並不一定去恨,但如果沒有酒,那他就會痛恨一切包括自己了。胡沛馨真是個大傻瓜,她怎麼就不了解自己的男人呢?
作家躲開了那女人,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覺得沒意思,就鑽進酒吧喝酒去了。
楊海峰是這座城市新建區域的元老,從第一條大街形成時,他就是一個合法居民了。他熟悉一切,熟悉這一切誕生的過程,包括那許多喝酒的去處:酒吧、酒樓、酒屋、酒店、酒肆、酒界、酒村、酒家。他比任何人都明白,這些場所的出現,並不僅僅代表城市的升平與繁華,更重要的是,它意味著曆史的重現和生活的延伸。也就是說,在沒有那些新設施之前,人們已經嗜酒如命,已經有了對這些場所的需求。因之,當這些場所一個接一個地應運而生時,他們就像習慣於上廁所那樣,自然而然地走進去成了那裏的常客。不僅如此,還有諸多商店——食品商店、百貨商店、五金交化商店、文化用品商店、工藝美術商店、土產雜貨商店、新華書店、藥材商店、家具商店乃至郵電局、理發館,都毫無例外地設置著酒類櫃台和飲酒的座位,你隨時隨地都可以坐下來,解解饞,過過癮,暢飲一番,甚至一醉方休。在楊海峰和大多數人看來,哪兒有酒,哪兒就會讓人產生一種賓至如歸的感覺,就像牛羊來到了草原,鳥兒來到了天空。這也就是城市以及城市人存在的原因吧。設想一下,如果有一天,市長下令將所有賣酒喝酒的地方統統關閉,這裏的人會怎樣生活?恐怕不出一個月就會走得隻剩下一些女人和孩子了。酒是這裏的第一需要,是城市的象征,許多人這樣表達他們的信條:飯可以不吃,酒不能不喝。
喝、喝、喝,人們在家裏喝,在外麵喝,每一條街道都是一座酒的長廊。
賣酒喝酒的地方一律掛著一麵長方形的旗幟,紅黃綠藍不等,各種顏色俱全,上麵繡著字,很醒目的,有“酒王聚”、“飲中超霸”、“家常美酒”、“三瓶不倒”、“就一壺”、“八姑擂台”、“拳打勝家”、“酒是好酒”、“海口海量”、“沙裏甘泉”、“天上玉液”、“四喜發財”、“滿灌風流”、“杏花狀元”、“醉城第一”、“好漢來”、“迎春湯”、“酒仙”、“飲聖”、“綿哥哥”、“酒瘋子”、“青春激蕩”、“一心敬你”,等等等等,多得不可勝數,一片熱熱鬧鬧的酒文化的氣氛。
楊海峰喜歡這種氣氛。他發現這種氣氛把一切與喝酒有關的穢行穢跡都掩蓋起來了。仿佛酒唯一能夠製造的就是美好——一種被文化攪起漣漪的錯覺。但人們需要這種錯覺:城市需要在錯覺中擁有自己的名聲。這名聲已經越來越大了。在中國,誰不知道寧沙石油城是酒大王雲集的地方,誰就不是真正的酒家;哪個酒廠如果不拚命在這裏打開市場,就等於放棄全世界最有潛力的傾銷之地。據楊海峰了解,這個不到四十萬人口的小城市,所設置的酒店一類的場所,是北京市的五倍,是廣州市的四倍多;每年的白酒消費量,是北京的十三倍,是上海市的二十一倍,是酒鬼泛濫之地莫斯科的兩倍,至於那些以消費啤酒和果酒為主的西方名城——紐約、倫敦之類,更無法與之相比了。如此看來,寧沙石油城早已為中國創造了一個世界之最,它完全有資格進入吉尼斯世界紀錄。為此,楊海峰準備寫一係列的文章,找人翻譯後寄向國外。作為一個作家,他希望自己能夠為寧沙石油城進入世界名城行列做出貢獻。
他對自己的工作充滿了信心,他的使命感讓他常常愁眉不展、晝夜不寧,他已經很久沒有鬆鬆快快、舒舒展展地喝一回酒了。這僅僅是為寫作,但不僅僅是為了寧沙城的名聲。不啊不,還有別的,別的事情,別的文章,同樣重要的工作,需要他埋頭苦幹一輩子。在這裏,在這荒原人安家落戶的沙漠城市裏埋頭苦幹。他決心為這裏的人,包括自己和自己衷心愛戴的將軍,寫一本能夠流傳的大書。而這本大書裏最應該寫到的就是酒啊,那些喝進去後變成了尿的好酒,那些能夠醉倒人而後使你忘懷所有痛苦的烈酒,那些迅速灌飽你再促使你發瘋、發狂、出盡洋相的喜酒,那些伴你度過許多良宵並讓你高高興興、知足常樂的美酒。
醉城還有一些不掛旗幟招牌的飲酒去處,不顯山不露水,隱秘在常人看不到的地方,不是想去就能去的。一般都有固定的時間、固定的人員、固定的酒。也就是說,一個場合是一個圈子,有自己的規矩、習慣、風格。圈子外的人很難介入,每個圈子往往要給自己起一個隱語似的名號,以示彼此的區別,但從不張揚,因為他們自認為喝的是秘酒。秘酒才是真正的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