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噯,灶火裏走給。”
“先走。我給灶火搬柴去。”
楊海峰常常會聽到這樣的語言,他知道灶火是名號,搬柴是取酒,但他從未去過這樣的場合。因為在別人眼裏他是知識分子,是進出於機關大樓的那個階層的一員,而喝秘酒的人則往往是移民、盲流、出門掙錢的人以及各色閑雜人等。這些人用自己的方式生活,拒絕他人參與或了解他們,就像他們的眼睛告訴作家的那樣:別來打攪,我們很忙、很忙。這使楊海峰愈加好奇了。他試圖讓自已盡量平民化一點,盡量幹淨地抹去他那個階層的痕跡,然後成為他們的一員,走進他們的圈子,體驗一番喝秘酒的滋味。但是他失敗了,無論他怎樣喬裝打扮,怎樣平易近人,怎樣表示誠意,人家就是不願跟他交朋友,更不願請他去喝秘酒。於是那灶火圈子,老醜圈子,呼兒嗨圈子,迎迎圈子,飄風鳥兒圈子、金狗圈子、羊馬圈子等等一切喝秘酒的圈子就顯得十二分地神秘、十二分地冷漠了。楊海峰異常沮喪,從此打消了探險揭秘的念頭,暗暗猜想:圈子裏頭肯定有一些見不得人的鬼名堂,或者,那幹脆就是一些各立門戶的幫會和目的並非為了喝酒的地下組織。既然如此,他還是不去參與的好,免得生出一些自己不願意招惹的麻煩來。
最不會招來麻煩的喝酒方式,當然是自斟自飲了。寧沙城裏許多石油人都喜歡這樣:一個人,麵對電視或捧一本自己感興趣的書,把白酒倒進鋼壺或瓷壺裏,也不擺任何菜肴,就一口一口往裏咂,一咂就是大半夜。咂著咂著就睡著了。第二天,被飄風鳥兒吵醒時起來一看,連自己也感到吃驚:四瓶劍南春已經有三瓶空空蕩蕩了,再搖搖酒壺,裏麵還剩不多的一點,就把壺嘴調過來,帶著響聲咂進肚裏,揩揩嘴,小解或不小解,擦把臉或不擦把臉,就滿口酒氣、滿眼無光地出門上班去了。
大凡自斟自飲時,都喝的是自己絕對喜歡的酒,或者是國家名酒,或者不是。這種酒貯存在家裏,一般不會拿到外頭場麵上去喝,也不會拿出來在家中招待客人,各人有各人的愛好,荒原人不想聲張、不想雷同、更不想勉強別人。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小氣:這麼好的酒,不多了呀,不多了,喝完了上哪兒買去?商店裏進貨可不保險,酒廠那麼遙遠,什麼事兒都會出的。萬一,萬一,拉酒的火車爆炸了怎麼辦?我得留一手啊。這話是說給自己或家人聽的,說久了,不僅對別人,也對自己小氣起來;少喝點,你就少喝點吧。說不定哪一天,這東西就要供不應求了。那種時時伴隨著荒漠石油人的生存危機感變成了對酒的擔憂,多多貯存吧,這和儲蓄貨幣有什麼兩樣呢?所以,石油城裏,一般人家,平時總有幾箱自己喜歡的白酒存放在床下或壁櫃裏,喝掉多少就補充多少.這給他們帶來一種充實和富足的幸福感,寂寞的午夜裏,常常有會心一笑:看看吧,我的酒。
可是楊海峰例外。他從來不貯存酒。他也很少在家中自斟自飲至半夜或至天明。他總是現喝現買,總是要和別人在一起說說笑笑、熱熱鬧鬧地喝個痛快。除非偶爾去酒吧裏尋找情調。尋找情調的時候,他隻喝啤酒不喝白酒。既然如此,哪個又願意和他湊在一堆呢?喝啤酒是不算喝酒的,就讓他自個呆著吧。燈光暗淡的酒吧裏,人們對他總是視而不見,或者至多打聲招呼:噯,作家,不跟咱聊聊?他回答道:下回吧,下回去你家。
去你家、去他家、去我家,這在寧沙石油城是最常見的喝酒方式,黨政領導、機關幹部、油田工人以及教師醫生、科研人員大都這樣。每天下午下班以後,幾個或十幾個關係好的便陸續聚集到一家,吆三喝四,興高采烈,一鬧就是大半夜。今晚李家,明晚張家,有男有女,輪流作東,一個循環完了,再來一個循環,輪到誰家,誰家就要備酒備菜。酒是商店開車送來的,一送就是一卡車,你家五箱,他家八箱,一會就搬光了。至於備菜,也不怎麼費事,鹵肉香腸雞翅鳳爪,從街上買來就能往嘴裏放,不用做的,再開一大堆罐頭:鳳尾魚、鵪鶉蛋、午餐肉、豬腳、驢肉、羊筋、牛心、八珍素菜以及菠蘿、桔子,總是擺得桌子上碟子摞碟子。家庭主婦如果能夠體諒男人的話,還能上幾個熱菜和一盆肉絲湯、雞蛋湯。人們不停地喝,不停地吃,不到躺倒,那嘴就不得消停。
也有幾個要好的固定在一家經常聚會的,往往是大家掏錢推舉一個能跑能顛的熱心人具體采辦,這采辦的人也就決定著今晚喝什麼酒,吃什麼菜以及多大規模等等。楊海峰屬於這一類人,所以他家裏經常是很寧靜的。他要喝酒的話就去賀大民家,有時天天晚上去,有時隔三差五去一回,有時十天半月不露麵,害得賀大民或其他人跑來將他家的門敲得山響:
“呀,我們都以為你不在世上了呢。”
“在在在,還在,我不會不在。我還沒有給你們挨個寫過祭文,怎麼就會不在了呢?”
“啥話,恁難聽。也要給佩瀅寫祭文麼?她可不會死在你頭裏。”
“那當然。要是給她寫,就一定是情書。”
楊海峰去賀大民家,除了酒的召喚之外,另一個原因就是能在那裏見到林佩瀅。林佩瀅也是來喝酒的。喝著喝著,他們兩個人就坐到一起了。她給他說一些她覺得有意思的事情:我姐姐離婚啦,我妹妹來信啦,我媽媽到現在還後悔嫁了我爸爸啦,我愛人下個星期就回來啦。他不時地插幾句,逗得她開心地笑,也不時地提議:喝,幹了。她從不推辭,拿起酒杯,噘著嘴一吸,就將酒吸幹了。她是個隻喝不醉的女中豪傑,不懼酒,但也不貪杯,喝到午夜十二點,就早早地起身告辭了。楊海峰送她回家,然後回來繼續喝,或者也就興味索然地回自家休息去了。和楊海峰一樣,林佩瀅也不是天天都來賀大民家。隻要丈夫程力行從油田回來,她就和丈夫廝守在一起,他去哪裏她跟著,他幹啥她也幹啥。丈夫自然免不了要和朋友同事們海喝幾回,不勝酒力時,她就替他往肚裏灌,灌多少都不要緊,就像喝水,出一身汗,撒幾泡尿就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