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些日子裏,那些飄風鳥兒帶給他希望的日子裏,他又變得沮喪萬分了。他第一次想到了妓女,也第一次狠狠地罵了自己一句:丟人現眼的敗類,不要臉的狗,這種事是你幹的麼?不,他寧肯憋著難受,寧肯徹夜不眠把自己丟進幻想的海洋裏,也不能去找她們。她們是什麼人?是黨員麼?是國家幹部麼?是政府公務員麼?是正兒八經過日子的女人麼?不是。她們是社會的陰暗麵,是墮落的一群。而他,石油行業的中層領導幹部、黨培養多年的勞動模範和優秀先鋒戰士,隻應該去尋找那些看著順眼的,政治上可靠的,思想上幹淨的女人。盡管她們目前或者永遠是屬於別人的。
他去找過了。在這之前,他找了一個他認為能夠說服自己也能夠說服一切人的理由,那就是為人處世、利人利己。他來到胡沛馨家,對她說,你丈夫是什麼東西,與其做他的奴才,不如平起平坐跟我過。第一我不會動手打你;第二我不會天天晚上撂下你去喝酒;第三我不會拿了你的首飾去賭博;第四我們都是黨員,我們之間講民主,我們盡可能地互相滿足;第五我是領導幹部,我們組成的家庭前途無量、人人羨慕;第六我工資很高,我們不會缺錢花,你想要啥就買啥;第七我的父母已經作古了,不會拖累你;第八你是勞動模範、積極分子……
胡沛馨吃驚得目瞪口呆,猛乍乍地喊起來,神經病你有完沒完?你這不是趁火打劫麼?你這不是挑撥離間麼?你這不是有地兒沒地兒硬要插進一足麼?我尋思你老實本分,給你嘮嘮家裏的難處,想叫你勸勸紀岡別跟著壞人往壞道上走,可沒叫你邪思歪想。你的條條款款倒不少,黨代會上作報告似的,收了去,給別人說去,我不聽。我看你大小是個官就格外尊重你,醜話我就不說了,麵做的鍋盔一泡就軟,你掂掂你自己到底有幾斤幾兩。
他似乎沒聽懂她的話,也像她那樣吃驚得目瞪口呆,你是怎麼啦?難道你連好話壞話都分不清?他後退著走向門口,你冷靜,冷靜下來再考慮考慮。還有,這是我們黨內的事,先別聲張啊,尤其是對你丈夫。
她扭轉身子背對他朝他揮手,走吧走吧,你走吧。你臉皮厚得像城牆,這種事我不給丈夫說我還算是人麼?
她給丈夫說了。她說的時候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傷心得渾身抽搐。她說她作為一個女人從來就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丈夫身上,他是她的靠山、她的主宰、她的全部。可是他的行為卻讓她時時感到他是靠不住的。她緊張、害怕、擔心危險——情感破裂的危險、離異的危險、丈夫被人算計的危險指不定哪天就會發生。她惶惶不可終日,就憋不住挨個去找所有在她看來既是丈夫的熟人又能夠教育丈夫的正派人。管管哪,你一定得管管,他天天晚上不回家,他去幹什麼了?喝酒,打麻將,在酒店裏和人打架,天天跟不三不四的人在一起,我聽說了,還有女的,流裏流氣的浪蕩女人。你不管管,這日子就沒辦法過了,我活著還有啥意思?可是沒想到,一千一萬個沒想到,葉五洲,一個領導,一個不得不正派的殘廢,現了原形了。你聽他說的那些話,好像我是塊破抹布,丈夫不要了,他就可以揀起來放到自家的臉盆裏了。他是個啥人?太監坯子,全世界都知道。他敢來我這裏放騷,說明人家眼裏就沒有你。你看你,你把自己糟蹋成啥了?你還是男人麼?你要是有誌氣就做出個人樣來叫別人看看,讓我也好抬頭走路,光鮮著臉做人哪。
紀岡一聽就惱火,用純正的北京話一口一個操,嘎著嗓門公鴨一般吼道,你這人怎麼這樣?誰叫你低頭走路啦?你覺著臉上不光鮮你跟別人去,犯得著糟蹋我麼?我怎麼啦?偷啦?搶啦?反革命啦?告訴你,我紀岡做人從來就是堂堂正正的,沒人敢說三道四,就你,整天叨叨個什麼勁啊?累不累?喝酒是天經地義的,從玉皇大帝到平民百姓,誰不喝?打麻將是圖熱鬧,你贏我幾百,我贏你幾百,正常現象,說明做人有氣派。你要是一個人在家難受,你也去打呀,咱倆誰也別管誰。打架怎麼啦?你高中畢業連個俠義勇為都不懂啊?告訴你,在這個世界上,誰要是恃強淩弱,我的拳頭就朝誰出。不錯,我們常在一起的有男有女,那是什麼?是朋友。一個人活著沒朋友,那他媽算人麼?人家不三不四,人家流裏流氣,你呢?你要是正經就應該去找葉五洲,摑他一個嘴巴子,看他還犯神經不。操他姥姥,告訴你,以後不準你找人瞎說八道去,再去咱就上法院,離。
胡沛馨不吱聲了,抹了一會眼淚,悄沒聲息地隱進了廚房。
但是這沉默並不意味著她認為自己錯了,恰恰相反,她覺得在丈夫麵前她永遠不會錯,如同黨內鬥爭,她自始至終代表著正確路線,而丈夫,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啊。她規定自己,要做的不是真心或假心承認錯誤,而是忍讓,為了家道平安,為了顧全大局,咬著牙齒忍讓吧,假如咬斷了牙齒,你就應該吞下去。她炒了幾個菜,又出去在樓下小賣部花四十元買了一瓶丈夫最愛喝的互助頭曲,擺到餐桌上,問坐在一邊低頭生悶氣的丈夫,一瓶夠不夠?不夠我再去買。紀岡抬頭一看,氣也就消了一半,過去坐在餐桌邊,喝了兩杯,就開始口氣平和地和妻子說話了。
這天晚上,紀岡沒有出去,喝完了那瓶“互頭”,就去臥室了。胡沛馨跟進去,幫他脫衣脫鞋。他坐在床上,躲閃著她,你別這樣好不好,我沒喝醉。可是當他彎腰解鞋帶時,雙手抖顫著怎麼也捏不住鞋帶。胡沛馨歎口氣,你看你把自己喝成啥樣了。她蹲在他麵前,握住鞋後跟一拽脫下一隻鞋,咚地扔向一邊,又一拽一扔,將他的雙腿扶上床,要幫他脫褲子。他抓住她的手,這個東西還是我自己來。他的動作太慢,等他脫光身子時,胡沛馨已經鑽進被窩了。
隻要一上床她就要做愛。這次也不例外。紀岡雖然沒興趣,但那東西總還能湊湊合合挺起來。而她是一放進去就快感十足的人,覺得非常滿意,高興地抱著他又親又舔。
“好丈夫,好丈夫,你知道沒有你我就活不成?”
紀岡微皺著眉頭應付道:“我也活不成。”
“你騙我。”
“我是騙人的人麼?”他忍不住長長地打了個哈欠。
葉五洲在胡沛馨這裏碰了釘子,感到不可思議,真是好心不得好報。他回去後又琢磨別的女人,思來想去沒有著落,隻好放棄琢磨了。細細反省自己,意識到不僅現在放棄是對的,而且當時去找胡沛馨就有欠妥當的地方。因為那東西雖然被自己逗弄得有了前所未有的硬度,但畢竟不似春藥廣告上說的那樣“無堅不摧、無往不勝。”要是能夠正確對待自己的話,他就應該看清楚,他仍然處在“誘而不舉,舉而不堅,堅而不久”的患病過程中,亦即過去是“誘而不舉”,現在勉強到了“舉而不堅”的程度,而“堅而不久”的治療階段對他還根本談不上。萬一哪個女人答應了他,和他結了婚,他怎麼辦?對得起人家麼?拚命給自己的肚腹追加飄風鳥兒?當然可以,但如果那鳥肉也像止痛片吃多了不頂用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