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不去想它了,生活就是生活,意外的災難常常有,意外的幸福卻終其畢生也難以尋覓。飄風鳥兒改變不了他的命運。他還是應該安心於沒有女人的日子,麵對孤獨。
他很平靜,隻要不吃飄風鳥兒一類的壯陽肉或枝枝蔓蔓的壯陽草,他就從心裏到外表都顯得很平靜。他謀劃好了以後的生活:再吃幾頓好飯、睡幾個好覺、喝幾回好酒,然後就告別城市,去巴斯庫巴油田,去四麵荒原的中子庫任勞任怨地工作,以一個勞動模範的標準辛苦半年,再回到城市,繼續現有這種容易想到女人的日子。
可是,很快他就發現,日子不能再繼續了,更不能再照老樣子謀劃了。
變化正在出現,就在他用心琢磨胡沛馨的時候,一個女人悄悄朝他走來,從很遠的地方啟程,像是隻為了他似的,毫不猶豫、直截了當地奔他而來。他於是又出現在樓頂上,又開始以酒款待飄風鳥兒了。他想到不能太奢侈,不能再上劍南春了。節約一點,往後用錢的機會多著呢。他一氣買來二十瓶高梁酒,打算一天一瓶,連續醉它二十天,連續吃它二十天。
現在,他蹲縮到樓頂的東南角,想到那高梁酒隻剩下兩瓶了,心裏就怯怯畏畏的、激激蕩蕩的,像是往幹田裏放水,眼看著波濤起來了,卻又怕一放就沒了。是的,還行,連續十八天下來,那東西硬朗了不少,比前一次又進步了。用手摸一摸,折一折,覺得大概是管用的。就是不知道這硬朗會不會天長日久?他盯著前麵,很專注的樣子卻又顯得神誌散亂。前麵是飄風鳥兒,下來了,下來了,下到洗衣盆周圍了。有一隻心急火燎地跳進去又馬上跳出來,站在盆沿上狐疑地瞧著裏麵,瞧了一會又跳進去,貪婪地喝上了,落到洗衣盆四周的十幾隻鳥兒蜂湧而上,在盆內又扇翅膀又鬥嘴,嘰喳了一會就把頭埋向酒中。
馬上它們就要醉倒了。他站了起來。
這些天來,他都在猜想,飄風鳥兒到底有多少?幾千?幾萬?幾億?不止吧。它們繁衍綿綿、生生不息,就像人,是永遠消滅不盡的。老子死了有兒子,兒子死了有孫子,子子孫孫是沒有窮盡的。能源哪,它是比石油更加富有的能源。是能源就可以開發利用,就可以……慢一點,慢一點,別一下想透了,對、對,更不能激動,一激動就會說出去,而一旦說出去對他就沒有任何意義了。刹那間,他覺得他有了一個重大發現,他掌握了一個很值錢的秘密。
他揮動手中的空布兜,嗡嗡嗡地揮了幾下,看洗衣盆裏那些鳥兒一動不動,知道已經醉倒了,就大步走了過去。
那女人是個好女人。隻要主動來到他麵前的女人都是好女人。他記得很清楚,那是個沒有太陽的下午,天上的雲翳大麵積地灰暗著,看樣子要下雨。但他知道在這旱漠城市的上空,雲翳越暗就越不能下雨。他沒心情走到外麵去,就窩在沙發上,一邊看電視一邊喝酒。沒喝幾杯門就被人敲響了。誰啊?進來。門沒鎖,但沒有人進來。他又喝了一杯酒,才過去拉開門。
他愣了。那女人眼睛撲騰撲騰地望著他。
“你?你怎麼來了?”
“說來就來了唄。”
他忘了請她進屋,堵在門口極力回想她的名字。可他到底沒想起來。
“你來幹啥?”他口氣很僵硬,聽她說“找你”,就禁不住問道,“找我?我是誰?”
“你不是葉五洲麼?咋啦?我走錯了?”
“沒有,我就是。”可是她為啥要找我?他讓她進屋,讓她坐,看她提著個沉甸甸的旅行包,知道她剛剛下車,就去廚房沏了一杯茶。
“我很長時間沒見你了。”他小心翼翼地探詢著。
“都九年半了。”
“你記性真好。那時候我在、我在……”
她並不想提醒他,兩手端著茶杯,一邊喝一邊看著房子。
“我在大風山。我們把中子庫建在山洞裏。”
“你再回去過沒有?”
“沒有。那地方不是人呆的。”
“說對了。那是個鬼地方,我們住過的窯洞全成了太平間。”
“咋會呢?”
“你不信?前年我們搬出來,住到平房裏去了。窯洞空著,各處死了人,等待家屬來認領的,就都往窯洞裏放。我們住的那間,就是你換給我們的那間,最大。我親眼看到一次就抬進去了十六個死人。”
這句話一下子撥亮了他的記憶。他想起來了,她叫周美枝,她是吳守中的老婆,他們曾經住在同一座山的山腳下。山腳下每天都是呼嘯不止的狂風。
他臉上掛起了微笑,眼裏的疑惑漸漸沒有了,去廚房拿來暖瓶給她續水,然後坐在她對麵的沙發上。她也覺察到他的態度的變化,喋喋不休地說起來。
她說她丈夫死了,幾個月前死於肝癌。才四十三歲,正是活人的時候,就死了。可在大風山那個地方,他還算是長壽的,二十幾、三十幾死去的,多了。人們都知道那兒的水土不養人,那兒的風一吹就把人的陽壽一年一年吹短了。可是有啥辦法,偏偏就在那兒能夠一車一車地挖出硭硝來。而硭硝礦的人,離開了硭硝就等於絕了飯碗。丈夫說了,人早死晚死都是一個死,反正是要死的,但活著餓肚子的罪是受不起的。現在他死了,死前在任何時候都沒餓過肚子。他死的時候一再要求她離開那裏,因為他擔心不等他的兩個孩子長大成人她也會死去。可是他一閉眼,孩子就由不得她了。他的兩個堂兄弟、一個叔叔開著一輛卡車跑來,說要把亡骨運回陝西老家,說兩個孝子必須一路護送直到安葬在祖墳堆裏。她答應了,她沒有理由不答應,她也要去護送,哭得死去活來也要和兩個孩子一同前往。叔叔說,不行,不行啊,家族規矩上沒有這樣的。你是哪來的女人?你們結婚時拜過祖宗麼?拜過父母麼?拜過族裏的先人老子了麼?我們吳家自根裏就沒有承認過的,你去了叫人家不把我們罵死才怪哩。再說,你年紀還輕,還要改嫁是不是?幾時改嫁?守不得三年寡你就別去,去了辱沒吳姓的門風。兩個碎娃嘛,等盡完了孝我們再送回來。放心,一百個放心,不照顧好碎娃,不把碎娃送回來,我們不是人。等著,二十天之內一定回來,我們有汽車,利索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