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野駱駝(2 / 3)

他終於睡著了。這一覺睡得很長很長。

羅漢石想起了那草,就去了沙柳河水庫。那兒沒有,找遍了水庫四周滋生綠草的地方就是沒有。沒有野地丸草,沒有蜜罐罐草,沒有他在他家鄉認識的所有草。他站在大壩上望著飄去飄來的飄風鳥兒,心想自己隻好走下去了,沿著沙柳河,去一片一片地拜訪那些有綠的地方。

野地丸草和蜜罐罐草是他和家鄉人的稱呼。而那會,當他從酣睡中醒來,斯烏日溫拿給他看時,他卻聽這位厚道的烏拉爾人說,這是孜母,這是夏少首。我吃的就是這種東西?咳,這是豬吃的。我們家鄉的豬就靠它們長膘了。我吃了會不會長膘?我懂了,豬一輩子喜歡睡覺原來是吃了它們,吃飽了就睡缺少活動能不長膘?斯烏日溫說,我們可不喂豬。我們搬家到了一個新地方,就打來一隻野駱駝,把草和駝肉放在一起美美煮一鍋,煮熟了,湯和草灑在草原上,駝肉丟在羊群的周圍。新地方的鬼魂、跟著我們到處流浪的鬼魂,吃了草喝了湯就睡著了,不來騷擾我們了;而駝肉是給狼預備的,狼吃了駝肉回去就會睡覺,別的狼以為它死了,就把它吃掉了。哦,是這樣,你把我當成鬼魂了當成狼了。隊長,你不是鬼魂你是鬼魂的家,不然你怎麼會得病呢?現在好了,住在你身上的鬼魂睡著了,你也能睡著了。那它還會醒來的,就像我,我不是也醒過來了麼?是的是的,鬼魂一定會睜開眼睛的,一睜眼它就走了,它吃了虧,它發現你這個家對它來說已經不安全了。那就讓它走吧,越快越好,斯烏日溫,你想個辦法,讓它快快地走,遠遠地走,再也不要回來糾纏我了。走了走了,鬼魂可能已經走了。

羅漢石記得,自己從此再也沒有犯過那種病。

他沿沙柳河走下去,走進了城東的郊外,那兒全然沒有漠原那種蒼黃深闊的景象。仲夏的田野,金燦燦的麥地,長城一樣的防風林帶,橫橫豎豎的塄坎上,茂密的雜草紋絲不動。他像一頭餓極了的公牛急急撲向叢生的誘惑。

沒有啊,沒有他要找的那兩種草。話說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這草和人是一樣的,也是一方養一方。不對,自己是黃河水喂大的,到了沙漠到了戈壁,不是照樣也叫這旱天旱地養了幾十年麼?還有那草,鄉裏河灘上司空見慣的喂豬的草,卻叫斯烏日溫在沙漠裏找見了,隻是起的名字不同,他叫什麼孜母和夏少首。這就好比斯烏日溫自己,認了一個姓趙的漢族老漢做幹爹,就又有了一個漢族名字趙立田。其實嘛,一樣,不管叫啥,都是那張突顴骨、平鼻梁、大象眼睛的長長的臉,都是那副肩寬腰粗、不高不矮的身板。

他在田邊、在草叢裏行走。他拐來拐去走過了十幾條塄坎,最後失望了,站在夕陽的餘暉裏望著蒼茫的遠景久久發愣。完了,將軍,你吃不上草了。不知你餘生還有多少?就隻好睜著眼睛度過了。

他離開河邊,離開田野,來到城裏,坐上了回去的公共汽車。天黑了。

馬路上沒有路燈,加上車內燈光昏暗,讓人覺得黑夜離得很近,在夜氣中漂遊的星星也離得很近。他坐在窗邊,沮喪地低著頭,沒有心思窺伺那些隱入朦朧的路邊景致。但是當窗外突然出現一盞燈強烈的光線橫掃而來時,他還是抬起了頭。他看到那盞燈就立在路邊的城牆上。城牆是古代的,早已破爛不堪了,磚瓦全無高度全無,隻是一個土堆的高台。據說這是一盞航標燈,是照給天上而不是照給地麵的,據說這城牆是兩千多年前薛仁貴西征吐蕃時修建的;據說就在這殘存的高不過八米、寬長不足十米的城牆上挖出過一千多塊銀元,一定是地主老財一九四九年改朝換代時埋進去的。據說……汽車過去了,城牆消失了,燈光迅速後退著;他突然站了起來,用黃河邊上的家鄉話喊道:“停一哈,停一哈。”剛才,刹那間,他看到坑坑窪窪的城牆頂上覆蓋著一層厚厚的植被,那像竹子一樣節節拉長青莖的野地丸草仿佛探出身子借著航標燈光朝他鞠躬致敬。他很激動,車還沒停穩就過去拉開了門,一腳踩下去,恰好踩到陽溝裏,一個趔趄摔倒在地。公共汽車開走了。

這是晚上九點多鍾。在九點多鍾的寂靜裏,他爬上了城牆。他發現自己這一天沒有白跑,那一跤沒有白摔,發現自己就要像孩子那樣蹦跳起來,發現很多熟悉的草都在這裏,包括野地丸草,包括蜜罐罐草。是鄉裏的風吹來了種子麼?就像我,我也是叫一陣石油風給吹來的呀。將軍,你大概有救了:你碰上了我,我碰上了草,若不是老天有眼要治好你的病,這種巧事能發生麼?

他在城牆上來回走動,從一個坑跳到另一個坑。這些坑都是出土過銀元的,如今被蜜罐罐草塞得滿滿當當,仿佛它也是銀元變的,而野地丸草卻生長在那些隆起的地方,每一枝都盡量挺起來,然後低下頂著白色的碎花花的頭。他把兩種草都拔了一些,看看、聞聞、嚐嚐,一丁點沒有錯,就是它們了。他還要拔,想想,又把手裏的全扔了。蔬菜越新鮮,營養越好,這草藥也一樣。等他打到了野駱駝,再來這裏。反正草是沒長腿的,又不會跑掉。

他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十分小心地來到城牆下,衣服上蹭的到處都是土。他在路邊站了一會,就朝前走去。他知道已經沒有公共汽車了。

現在,羅漢石坐在早晨的沙漠裏,眼光四下裏遠遠地掃著,很擔心的樣子。一路走來,他沒有看到野駱駝的影子,甚至也沒有遇到那種一疙瘩一疙瘩的幹酥的糞便。這說明這裏已經很久沒有來過這種動物了,說明他還得往前走。前麵沒有沙梁,很開闊,地勢一直朝下,天也隨著地勢延伸到地球下麵去了。

十多年前,新建區域的第一座樓房剛剛破土動工時,到處都是野駱駝啊,運水泥的汽車追攆著,一下子就撞死了三峰。同伴跳下來,把它們抬到車上,回來交給夥房:扒了皮,吃肉,這可是上等肉。工人們晚飯時一嚐,果然味道鮮美。自此,他們開始追殺野駱駝了,用車撞,用槍打;把駝駱驅趕到事先確定的區域,再引爆埋在沙土中的炸藥,有炸死的,有震昏的,一次就能拉回來十幾峰。那年頭的晚飯,越來越多的工地上越來越多的工人和先期到達的荒原人頓頓都是紅燒駝肉或駝肉手扒。人們吃煩了,一聞那味道就皺眉頭,但還是沒完沒了地吃,因為那肉是不花錢的,可以把夥食費節約在自己腰包裏。後來,人人都能想到的後來,野駱駝肉就漸漸稀少了,一個星期吃一頓,逢年過節吃一頓,再發展到想吃也吃不上的時候。殘存的野駱駝群離開了故鄉,遠遠地去了,誰也不知道去了哪裏。野駱駝群、野駱駝肉迅速成了人們的回憶:咳,那時候……那時候啊……慢點吃,悠著吃,有計劃地吃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