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今年,五月,在野駱駝群銷聲匿跡了兩三年後,他又一次看到了那種據說已被國家列為禁獵動物的野駱駝的肉。賀大民說,羅漢兄弟,晚上來我家,你酒量好,把他們一個個給我放平放展了。他們是誰?是原來老去你家喝酒的那一夥子?還是你又有了新的狐朋狗友?老的新的都有,但都不是狐朋狗友,是貴賓,有用處的貴賓。他去了,就在那裏,他看到飯桌上一個臉盆一樣大的砂鍋裏,切成方塊的紅燒野駱駝肉堆作了山。他驚叫起來,哪來的?哪來的?打的,我昨天跑了整整一天,打的。往北走,大約兩個鍾頭,就能看到駝糞了。仔細瞅,有些沙包包是能喘氣的,跳起來就是野駱駝。
和所有的貴賓一樣,賀大民家的貴賓也是一個個能吃能喝的。一砂鍋吃完了,又來了一砂鍋。喝酒間,他才知道,這些貴賓的確是有用的,對賀大民、對自己都有用。也就是說,他們來自一個重要而關鍵的部門,有可能解決那些荒原人最想解決卻最難解決的問題。他於是也像主人那樣百般殷勤地勸酒勸肉,並說,自己要是會打槍,也一定打一隻野駱駝在自家請客。他撒謊了,他其實會打槍。過去當基幹民兵時,每年打靶他的成績總是很好,半自動步槍,五發子彈,沒下過四十五環。可是他既想套近乎,又不想太破費,就隻好拿嘴騙舌頭了。害怕破費的不是錢財,是精力,他不可能像賀大民那樣去沙漠裏泡上一天,然後背回來一隻野駱駝或僅僅背回來一身的疲勞。是的,不能那樣,那樣他心裏就會不好受的。
貴賓們一個個喝醉了。他以自己兩斤三兩的酒量完成了賀大民交給的任務。他清醒地望著那些東倒西歪、說話吐字不清的人,那些眼睛渾濁、被酒肉折磨得失去了活力的人,感到一陣陣厭惡:就是他們,這幾個酒囊飯袋,把那麼多野駱駝肉都吃掉了,吃得痛快極了,而絲毫不去顧及這條命是怎樣在漠原上艱難生成的,如同他們永遠想不到石油人的苦衷就像入窯的老酒已經很久很久了。然而,就是這些不具備同情心,不和石油人擁有同一種思維的人決定著石油人的命運。他不服氣,他恨,他無奈得直想歎息。他把自己和野駱駝看作了一樣的東西,於心不忍地疑惑著:為什麼要吃?為什麼要吃呢?
他沒有吃,一塊都沒有吃。他想好,今後如果誰再請他吃野駱駝肉,他就要翻臉了。他的臉輕易不翻,一旦翻了,那就要讓別人驚心動魄。可是現在,當他坐在沙漠裏,眼睛四下裏頻頻閃爍時,他要對誰翻臉呢?對自己麼?他自己不吃,卻要請別人吃,隻不過吃的人不是那些對他或許有用的酒囊飯袋,而是將軍,將軍啊。將軍要吃,誰也不許翻臉,不許。
他去保衛處借槍,管倉庫的賀大民吃驚道,你要去打獵?從來沒聽說你有這興致。野駱駝?哪時有?往北走兩個鍾頭就有了。誰說的?你呀,你忘了?你說的呀。沒忘,沒忘,怎麼會忘呢?我是說,都過去幾個月了,那些臥倒了就像沙包包的好東西還有沒有呢?它們是四條腿,這裏住一陣,那裏住一陣,可不像我們,長著兩條腿就像長著兩根錐子。一插到這荒原荒城裏就再也挪不動了。他心裏一陣冰涼,去看看,萬一碰到呢?這裏是它們的老家,動物和人一樣,跑來跑去,還是要回老家的。那你就去吧,偵察偵察,有的話,過幾天我也去。走,給你拿槍去,庫裏可沒有獵槍,從部隊淘汰下來的半自動步槍你行麼?要多少子彈?五發?恐怕不夠吧,那可是能藏能躲能跑能跳的東西,精得很哩。給你二十發,打著了請我吃頓肉。什麼肉?豬肉啊?那容易,今晚你就來我家。你別裝憨了,我說的是野駱駝肉。那不行,我把話說在前頭,不行。賀大民詭秘地笑著,等著吧,你把肉剛一煮熟,我就會敲開你家的門。我對野駱駝肉敏感得很哩,老遠老遠就能聞到。他想那你就聞吧,你尋著氣味走過去,突然發現你來到了將軍的住所而不是我的住所。難道你會說,請你讓我吃肉吧,將軍。
早晨就要過去了,漠原的溫度正在慢慢升高。太陽漸漸收縮著,比剛出地平線時小多了。地光如同河流波波蕩蕩地出現在前麵開闊的低窪地裏,遙遠的明淨就像剝落的巨大的蛋青。他依然坐著,感到腿有點麻,才發現那根陳舊的步槍一直平搭在自己的雙腿上。他端起來,朝前瞄準,隻一會,眼睛就酸酸的,淚水從一隻眼睛裏流下來,他用衣袖揩去,眯起眼望望四周,罵一句娘的,就又開始瞄準。這一次他瞄準了天邊的一朵雲。
他想,那朵雲要是變成一峰野駱駝該多好,靜靜佇立的野駱駝任憑自已朝它走去該多好。或者,家養的牧放的駱駝也能治好將軍的病該多好。如果這樣,寧沙城外有的是役用的駝群,用自己的積蓄買一峰不就行了。但是,但是,野駱駝就是野駱駝,它和家駱駝不一樣,什麼都不一樣。它有比羊略大一點的秀小的體形,有駝鳥般快捷的奔跑速度,有彎曲的修長如鵝頸的脖子,有魚翅一樣搖擺的能夠扇起沙塵的駝峰,有沙黃的毛色,有突出的獠牙,有一雙酷似人眼的黑晶晶的眸子,還有對人類的警惕,有啃食粘土的習慣。那幹硬的粘土就在唐古特沙蔥生長的地方,那幹黃沙下麵沙蔥的根係剛剛觸及到的黑暗裏。野駱駝用蹄子刨啊刨,刨出一個大坑,站在裏麵咀嚼粘土,一嚼就是大半天。大概就是這粘土的作用,野駱駝的肉那麼好吃而且能夠治病,不僅能治普通人的病,也一定能治將軍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