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人頭馬(2 / 3)

至於會計姚奇月,這個瘦小孱弱的老女人,則是公司的門神。她獨身一人,無依無靠,隻好以公司為家,隻好像忠於丈夫那樣忠於總經理。隻要她在,公司以及總經理就永遠是神聖而不可侵犯的。總經理說到她時滿足得直咂舌頭。他附合道:“我一直很佩服那些能夠給自己培植死黨的人。”她說:“豈隻是死黨,我們簡直就是一個人,我是頭腦,她是手腳。”他於是明白,在公司裏,他應該服從的,不僅僅是總經理;他應該回避的,也不僅僅是總經理。

電話鈴響了。他按下免提鍵,聽到一個又脆又亮的女人的聲音:

“假如你是楊海峰你就聽著……”

“不錯,我是楊海峰,我聽著呢,你是誰?”

“你是雇來的不是?你想掙錢不是?你想在公司呆下去不是?”

“是的是的……”

“那你的使命就是,懂麼?就是看臉色行事,尤其是那種對你表示不滿的臉色。”

他把拳頭在桌麵上一支,坐上去俯視著電話機大聲說:“我本來想看臉色行事,可我看到的卻是屁股。”

“要想發展你自己,就什麼都得看,尤其是要看那些不該看的。”

聲音變得異常神秘,突然斷了。他絕望地大喊;“喂,留下你的姓名。”驀地,他一巴掌拍啞了免提鍵,跳起來直撲門外。

“誰在給我打電話?你們,誰在給我打電話?”

他怒不可遏,指著電話機,指著姚奇月和出納小姐,眼睛大得要吃人。她們麵麵相覷:小心啊,這人,怒發衝冠,狂暴的獅子。出納小姐站起來,把屁股從這頭扭到那頭,然後轉過身來,離他遠遠地問道:

“打什麼電話呀?”

“打什麼電話你知道。”他大聲喊叫。

不知道,不知道,我們真的不知道。她們疑惑的神情就像水一樣在房間裏蕩來蕩去。他覺得她們似乎是誠實的,又覺得她們在演戲,她們的演技高超得沒有絲毫做作的痕跡。女人們,為什麼要這樣?他不想羅嗦,旋風一樣回身就走。驚愣得不知所措的姚奇月這時把不知不覺攥緊的手伸開,一巴掌拍到硬紙皮的賬本上,用滑溜溜的十分難聽的土裏土氣的北京腔說:

“你他媽笨蛋,大笨蛋,天下頭一號笨蛋,笨得出奇了。”

他聽到了,在心裏罵著,醜陋的你這個醜陋的老女人,難道你詞彙貧乏得就知道罵別人笨蛋?我不笨,一點不。我隻不過是太聰明了,聰明得失去了和一個闊綽的老板小姐接觸的興趣。他知道他自己,在過去的時光裏,女人隻有愛他或被他愛時,才是一種可能的存在,才是可以占有他的時間和精力的。

有人敲門,沒等他喊進來,就推開了門。是個胖乎乎的矮個子年輕警察。他從床上坐起,心想此人這麼沒禮貌大概是把他的房間當成了自己的房間。他打量著對方,神色黯然地等他出去。警察抬起下巴,衝他哈哈腰。

“我是派兒所的。”

“什麼?”

“派兒所的。”

警察舌頭朝上卷起,吐字不清地說著話,似乎想以此證明他是地道的北京人。可楊海峰並不認為北京土話和地道的北京人有什麼值得炫耀的。

他給警察讓座。兩個人聊起來。

這裏是北京路。北京路的來曆你知道麼?楊海峰笑笑,我也是北京人我怎麼不知道。五六十年代響應政府號召來哈那騰支援建設的幾千北京人,要求回到北京去。他們去找將軍,將軍說,這事我辦不了,因為我管天管地也管不了北京。除此以外,別的要求我會盡量滿足。於是這些人提出要在這座城市建設一條北京路。北京路上,住的都應該是北京人,賣的都應該是北京貨,吃的都應該具有北京風味,一切設施都要有北京特色,同時也要用北京的方法來管理北京路。將軍答應了,這條路也就建起來了。警察問他,你是北京人怎麼不搬來住?他說沒興趣,他當初就極力反對建一條這樣的妄自尊大的路。你反對也罷不反對也罷,你在這裏工作是不是?你必須遵守這裏的規章製度是不是?那當然,他連連點頭,不斷回答警察的問題。他是一個下海文人,來北京路已有兩個多月了,目前受聘於公司為老板做一點不怎麼令人鼓舞的事情。他有過家庭,現已破裂,還不知道什麼時候重建。雖然文人思想敏銳,但現在一心想賺錢,對時局沒有任何看法。北京路無疑是世界上最偉大的馬路,隻是衛生……不算髒,但也不夠好,垃圾太多了。他沒去過大學演講,沒去過工廠串聯,甚至都沒去參觀過名勝古跡,那玩意都是假的,沒什麼看頭,再說眼下忙於生存,其它一丁點雅興也沒有。還要呆多久,他不知道,或許會一直呆下去。這年頭事業已經不重要了,掙錢吃飯才是第一性的。一寸免冠照,他這裏就有。還要公司介紹信?今天下午就去派出所辦臨時路證?不行,總經理不在,介紹信開不出來。什麼?以後不辦了?沒有臨時路證的都不能在北京路上班。街道辦事處和派出所的聯合規定?這規定好像是衝他一個人來的。

警察說聲“回見”起身告辭。他站起來握握那隻僵硬的手,眼光卻掃向桌麵那張由出納小姐交給他的記帳憑證。走吧,警察,不送你了,既然我不喜歡你,既然你帶給我的並不是好消息。門被他重重地關上,似乎他習慣於在手上用勁。房間裏一片寂靜。他用嘴皮輕輕碰出那個不吉祥的電話號碼;“為愛情要死要死要死(527141414)。”

不是為了愛情,絕對不是。他猶豫著拿起話筒。電話線那邊的林佩漩,你知道我實在不願意給你打電話麼?

“喂,你好。”純粹是習慣,是機械運動。本想問她今天為什麼沒來上班,是不是病了,又不想讓對方誤解為自己在關心她,便直截了當地提到了介紹信。她打著哈欠,似乎正在睡覺時被他吵醒了。她說:“你自個開,章子在我抽屜裏,找姚奇月。”他怕她把話題轉到別的上,趕緊說聲謝謝,扣死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