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奇月提著一隻黑包正要下班。他幾乎是討好地假笑著堵住她。她說她這兒沒有總經理辦公室和抽屜的鑰匙。再說,章子總經理隨身帶著,要開介紹信.得到她家去。
他望著她,不說話。他說什麼好呢?你們到底誰在說假話?他要驗證,然後,然後大罵出口,泄泄胸中這股子惡氣。
“好吧,我去她家。”
“謝我。”出納小姐衝到門口,把又一張記帳憑證遞給他,“她搬了新家你知道不?”他仔細瞅瞅上麵的字,還給她。她不放心:“記住啦?”他不回答。他要讓她永遠不放心。
他騎上早晨上班時騎來的單車,直奔城西白尻蛋地區。
這地方淩淩亂亂的一片狼藉。舊有的建築正在倒下,殘磚剩瓦墳包似的堆積著,就像一隻碎屍萬段的魚或龍,把鱗甲丟棄得到處都是。廢墟很遼闊,繞了半天才繞過去。路很窄,坎坷不平,一輛拉砟土的卡車挾帶飛揚的塵土,轟轟轟地大幅度顛簸著朝他馳來。他下車貼著路邊讓它過去,頓時把他染得灰白。飛揚的塵土漸漸沉落,一幢青綠色的高層建築出現在不遠處。他知道他到了。
她家在八樓,很吉利的層次。摁響門鈴,進去,一股涼津津的氣息撲麵而來,就像潑來一盆涼水,渾身頓時爽透了。空調真偉大,它竟能製造季節——於夏造秋,於冬造春。
她把他帶到闊亮的客廳,望著他彎腰咯咯咯地笑。傻笑什麼呀?她把他拉到鏡子前,瞧你這張臉。他看到自己蒙灰的臉上汗漬就像遠古的蝌蚪文疏鬆地排列著,難看極了。他沒笑,也不喜歡她笑。他覺得他這張臉是旱季的證明:燥熱無比又塵土飛揚。她讓他去衛生間洗一洗。他說不必,他馬上就走。
他帶著一種古怪的神態參觀她的新家,心想她真是富有,這麼一套高級住宅,想有就有了。
“急什麼?你得吃飯。”
“吃過了。”他趕快撒謊。
“那就陪我吃。”
“我還要去辦……”
“這點小事用不著你去。我已經給派出所打過電話了。”
接下來的事情變得很不是滋味。他去衛生間洗過臉,又去廚房陪她吃飯。可他實際上是空著肚子的。望著飯桌上一大盆酸菜魚和一大盤炸豬排,望著她慢慢騰騰的吃相,嘴裏一陣一陣地濕潤著。為了不讓她覺察他在不斷往下送唾沫,他說他想喝點什麼,最好是敗火的綠茶。她去客廳給他端過來。他嗅嗅,好茶,整個城市都要清香了。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呷著,想到他還有驗證誰在騙他的使命,便問她公章是不是她隨身帶著。她說這事你就別操心了。姚奇月還不是想讓你到這裏來?他說來幹麼?她說姚奇月沒告訴你?他搖頭,把饑餓都搖沒了。
林佩漩擁有奢侈的住宅空間,從這裏望去,遠遠近近六道門,門大都關著,不知門內有多大,也不知門內是否還有門。她的新家十分講究擺設,僅從客廳和廚房看,都是很古典自然也是最新潮的家具;發白光的紫檀色,用直線和棱角組合成的高雅得不能再高雅的式樣——一種靜態的仿佛悠深久遠的背景。遺憾的是,這背景上卻活躍著一個一臉豔俗的女人。她穿著沒有主色調的花裙子,她不知做怎樣的發式才得體,隻好讓它像茅草堆一樣蓬鬆著,以為那就是時髦。她沒穿襪子的腳上指甲長而濁黃,她有一雙大而空洞的杏仁眼,時常像搜尋什麼似的瞟來瞟去,她那抹得紅豔豔的地方似乎是翕動的傷口而不是嘴。
她吃飯時不停地說著,東拉西扯,沒話找話,連這裏的酒醃豆腐和她有一個北京的男朋友是國務院的秘書這類事都提到了。如此說下去這頓飯就永遠吃不完,而他的茶已經喝得寡淡無味了。他忍不住又要告辭。
“別別別。”她喝進去一口魚湯,隨著這聲音,那湯從嘴角噴濺出來。他躲閃著,身體一晃,椅子便在地上劃出一陣刺耳的響聲。“我們還沒談正事呢。”她起身在他的茶杯裏續水。那就談吧,快點。他在心裏命令她。可她不,她繼續慢條斯理地吃飯。他心裏煩煩的,感覺到屁股下麵的這把椅子很硬,他這個瘦人坐上去極不舒服。他來回扭動著身體:唉,椅子,唉,生活,我今天一整天都不舒服。
不舒服的原因是他仍然處在過去的心態中,他以為自己具有孤傲的人格,他還沒有學會逢場作戲。但是他能在極不舒服、極不情願的狀態中強迫自己繼續呆在這裏,說明他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有所改變了。或者,他的靈魂本來就是卑微與高貴的混合物,他隻能容忍自己等她以最慢的速度吃完酸菜魚、吃淨炸豬排。
她的嘴唇油光閃亮,一部分紅豔隨食物進入了胃囊,顯得紅紫不勻。由於飽足,她的漂亮一下子沒有了,杏仁眼朝上翻著,繃緊了的嚇人的雙眼皮似乎馬上要將眼球擠出來。她歪著嘴,用舌頭使勁抵著右邊的牙齒,想抵出夾在牙縫裏的東西。這動作真難看,她為什麼不用牙簽?她弄了好半天才把嘴正過來,冷不丁問他這房子怎麼樣?當然不錯。他隻能這樣回答。他發現她的神態突然飛揚起來。
“搬來住,你搬來住。”
“什麼?”
“是這樣,你搬進,我搬出。”
他相信他聽錯了。
“我的意思是你在公司不必再幹其他了。你應該繼續當你的作家,一天到晚寫呀寫。”她用手笨拙地比劃著寫字的樣子。
“寫什麼?沒什麼可寫的。”
“寫一本書。”她用食指和拇指比出厚度來。他睜大了眼睛:老天爺,那至少是一百萬字的著作。“寫一本關於我的書。我還沒有給你談過我,我的經曆非常……”他大聲咳嗽,不想聽她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