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當然不是吃驚自己遇到了一個真正的大人物,而是吃驚這世界變化之大超出了自己的想象,竟會如此大度地允許一個人無限無止地吹牛撒謊,更吃驚那人的自信:毫不懷疑別人在看到他的名片後會產生疑慮。落伍了,落伍了,跟不上飛速發展的形勢了。真沒勁,活著,不是自己當騙子,就是自己被人騙,居中是無路可走的。如同他的處境,要麼欺騙自己也欺騙別人,而後混入眾生的行列,忙忙碌碌,大家一起吃飯,一起喝酒,高高興興,昧著良心做人,厚著臉皮求愛,縱欲,掙錢;要麼孤芳自賞,獨自於冷寂中悲悲愁愁、噓噓歎歎,就像今天這樣。今天他是怎麼啦?找不到原因。找不到原因的日子真難過。
他接著喝酒,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不再頭昏腦脹了,一種清爽的感覺漸漸擴散開來。他起身,跺跺腳,感到腿上是有勁的。該走了,天就要黑了。他拿起瓶子,把酒喝得一滴不剩。這酒,真不錯。下次,要是有聚會,就向酒友們推薦,佛門前麵的佛塔,了不起啊。
美麗的女老板邁著模特兒步伐走過來為他送行,先生走好。他點點頭,這兒真好,我越喝越清醒。再見了,我肯定還會來。女老板說聲歡迎,上前為他打開門。他發現女老板抿嘴媚笑著,樣子很勾人。他不禁歎口氣,抑製著悲涼的情緒,走了。
在馳向寧沙的路上,司機說,這吉普車是1950年攻打槐樹灣時從國民黨軍隊手裏繳獲的,美國造,換了好幾次零件,老了,跑不快了。加上這路……這難道叫路?波蕩起伏的荒原上,硬是用輪胎壓出了一條顏色不同於別處的通道,通道上下扭曲,左右扭曲,塵土飛揚,吉普車像是逆水而上的帆船,顛顛簸簸的,似乎人和車隨時都有可能散架。
司機操著膠東土話,惡毒地詛咒著路與沒有生命氣息的荒原。但他的詛咒是出於好罵人的習慣,也就是說,在他情緒不好時,他無論行駛在哪裏,都會罵起來。至於內心,對這片廣袤的土地他仍然充滿了敬意和畏懼。所以詛咒到後來,當同車的另外三個人像聾子一樣毫無反應時,他也就認可了道路的坎坷與四周的荒涼。
“話又說回來,要是這裏有平坦的大道,這裏是高樓大廈的城市,那我們就不是將軍的人了。將軍的人,沒有不是英雄的。英雄開車,哪兒沒路往哪兒走。將軍說了,路是人走出來的。腳印就是路。不信你們看,前麵,那個拐彎的地方,有個窩窩,那就是將軍的腳印,跟著走,這路就沒完,越走越艱險……”
司機的情緒漸漸好起來,路似乎也平坦了一些。透過車窗外彌揚的塵土,楊海峰看到,不遠處出現了一些黑色的生鐵疙瘩一樣的丘陵,一座連著一座。丘陵下麵是一層大小不一的圓溜溜的石頭,石頭是紅色的,像是在火中烤過以後剛剛出爐。沒有草,哪兒都沒有一棵草。更沒有人煙,沒有獸跡,沒有鳥蹤。他突然感到自己很孤怯,萬裏鴻蒙,生命,唯一能夠互相感覺的生命全都龜縮在這輛破舊的汽車裏麵。汽車嘩啦啦的,好比從山上衝下來的洪水,誰也不知道會流向哪裏。怎麼到了這種地方?真是越走越艱險了。他一臉不高興,小聲對身邊的紀岡咕噥一句,想不到,咱中國還有這種地方。一直在顛簸中打盹的紀岡睜開眼睛,我昨天也這麼想,今天我想通啦,全世界的壞地方都在中國,不然要我們幹什麼?司機旁邊的賀大民倏地扭過頭來,不對,你們去過外國?你們怎麼知道外國沒有壞地方?美國是好地方?好地方能產生帝國主義?別胡說八道。中國的每一寸土地都是美好的。這裏怎麼啦?這裏是將軍領導的地方,這裏的一草一木都是曆史的見證:我們來了,將軍來了,壞地方就變成好地方了。楊海峰唰地紅了臉,囁嚅道,可是,這裏並沒有一草一木啊,能見證什麼?紀岡想到自已是大城市來的,叫一個荒原人搶白了不好,滿不在乎地撇撇嘴,你沒聽懂我的話,毛主席說.與天鬥,其樂無窮,與地鬥,其樂無窮。這天地不好我們才要鬥嘛,要是都像北京上海,還鬥什麼?至於說,全世界的壞地方都在中國,這是我的希望,我們戰天鬥地,我們力大無窮,我們改造一切,要是壞地方太少了,沒改造幾天就結束了,那還有什麼意思?遠大的誌向不就沒用武之地啦?你是帶槍的,你總不希望一場戰鬥就把全世界的敵人消滅掉,那不過癮。愛過癮就得打一個勝仗再打一個勝仗,一直打下去。賀大民不服氣,想反駁又一時找不到詞,憋了半晌冒出一句,你倒挺會狡辯。我說不過你,但我心裏明白,你快要成反革命啦。
司機哈哈笑起來,北京娃,你能得不行啦。毛主席還說,與人鬥,其樂無窮。我們這兒不缺戰天鬥地,缺的是與人鬥,我看你還是小心點,別把眼睛往天上翻,走路看線,栽到茅屎坑裏就晚了。
紀岡也笑起來,走了這一路,我還沒看到茅屎坑。說真的,我想解手了。停一下怎麼樣?
司機哼一聲,不停,憋著,對你這種人我們決不仁慈。賀大民說,停停,別跟他計較。司機的話斬釘截鐵,不。賀大民又說,那我也想解手,我為什麼要憋?
吉普車吱地刹住了。
到達寧沙時已是傍晚。寧沙是個古城,但不是北京那樣的古城。有些古色古香的廟宇殿堂,有些陳舊而古老的高門大宅,有些若斷似連的城牆,更多的則是土泥構造的平頂低矮的房屋。在一些參差錯落的房屋的中央,有一個大操場,當地人叫東校場,是古代演兵閱兵的地方。在那裏楊海峰見到了所有同他一起來的北京學生,也見到了早已給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將軍。
在三間串通在一起的大房間裏,將軍設宴招待全體北京學生。學生們一下子就拋開了旅途的荒涼帶給他們的失望,驚喜地等待著將軍。燈火通明,一百瓦的燈泡在每間房屋的頂棚上都亮成了一個象征團結的圓圈,數一數,一個圓圈由二十四個燈泡組成。燈下是圓桌,每間房子裏四張,人坐得滿滿當當。每張桌子上都有一個將軍帶來的人陪著。和這些細皮嫩肉的學生相比,陪同的人顯得老氣橫秋、風霜滿麵。他們一般不和學生說話,都專注於桌上的菜肴:粉蒸肉、紅燒肉、煮羊肉、黃羊肉、鹵野雞、清燉馬鹿肉、粉條炒牛肉、辣子野兔肉,盤子很大,份量很足,滿滿一桌,中間是一盆鴿子湯,熱氣飄飄搖搖。誰也沒宣布宴會開始,陪同的人先動筷子,大家就跟著吃起來。吃了一會,才有人問,將軍呢?將軍在哪裏?沒有人回答。吃,陪同的人開始說話了,吃。這聲音堅定而豪邁,像是父親對兒子們的命令,又像是自己對自己的鼓勵,因為他們在說完之後比開始更加利索地吃起來。
他們很快吃飽了,一個個都用憐愛的眼光觀察著學生。學生們嘰嘰喳喳邊說邊吃,突然有人喊起來,這桌子底下有一箱子酒,怎麼沒人喝呀?人們這才發現每張桌子下麵都有一箱酒。箱子上寫著沙州古井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