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從居中一張桌子那兒站起一個四十歲或五十歲的人來,躬腰從下麵的箱子裏摸出一瓶酒,似乎用手掌輕輕一抹,那瓶蓋就倏地飛到一邊去了。有人遞過來一隻碗,他接住,把半瓶酒倒進去,笑意盈盈地望著自己桌子上的這些人,雙手端碗,一鼓作氣將一碗酒全部灌了進去。
“你們哪個愛喝酒?”他說話了,“誰喝過酒?”
沒有人回答。學生們猜測著他的用意,互相看看。
“其實啊,愛喝不愛喝都不重要,喝過沒喝過也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你們今天來了,你們已經填飽了肚子,你們就得喝,像我這樣,別怕,這是進入荒原的第一關,這一關過去了,以後的道道關口就過得容易些。都把酒拿起來,一人一瓶。拿呀,不會喝我教你。”
學生們紛紛彎下腰,有的拿了有的沒拿。這人幫他們打開已經擺到桌麵上的所有酒瓶,又把自己手中的碗倒滿,雙手捧著:
“你們一人先喝一大口,不準推辭,誰推辭我就跟誰過不去。”
他把酒碗捧給靠自己右手的那個學生。學生望著他威嚴冷峻的麵孔,不敢不接。他喝了一大口,臉上頓時做出很痛苦的樣子,然後張大嘴像要把酒的刺激全哈出去似的往外吐著氣。
“我從來沒喝過酒。”
“那你現在就有了一個良好開端。”
那人又把酒碗捧給第二個人。
“喝,豁出去了。來荒原每天想的一個問題就是,我要豁出去。這就是精神,就是力量。”
“好,我就豁出去啦。”
學生大受鼓舞,接過碗,咕嘟咕嘟喝了幾大口。那人叫聲好,拍拍他的肩膀,眼睛亮閃閃地放著光:
“你叫什麼名字?”
“程力行。”
“程力行?身體力行?我記住了。”
他一個一個地敬過去,圍著這張桌子的所有人都未能幸免地被烈酒狠狠地刺了一下。有的情願,有的不情願,但是都很開心,而且被這種熱情的敬酒打動著,一張張年輕的臉上都顯得紅潤鮮亮。
“看樣子你們都是能喝酒的,那就接著喝。男人嘛,都應該像我這樣。”他又一口氣喝下去半碗酒。“喝酒是男人的旗幟。任何時候,旗幟不能倒。旗幟一倒,在我們這裏你就沒辦法生活。喝,都給我順順溜溜地喝,表現好壞就在喝上,我全記在心裏,你們以後入黨提幹,這就是資本。”
他又一個一個地勸酒,過去了一圈,又來了一圈,直到最後大家都興高采烈地主動喝起來。
“學會劃拳,今天晚上你們必須學會劃拳。不然就不能睡覺。”
他教,他們學。你喊我吆,不知不覺間,酒一瓶一瓶地空了。
其他桌子跟這裏差不多。所有陪同的人都在竭盡全力完成使命:勸酒、灌酒、逼迫對方喝醉酒。學生們全沒有了拘束,說的笑的喊的叫的,還有的在唱歌:
錦繡河山美如畫,
祖國建設跨駿馬,
我當個石油工人多榮耀,
頭戴鋁盔走天涯。
杯盤狼藉。乒乒乓乓,酒瓶不慎摔碎了一個。有人鼓勵道,沒關係,今天晚上就是要放開了鬧。有好幾個學生哭了,媽媽,我想你。想家了,應該的,你們都年輕,在城市、在父母身邊嬌生慣養,如今出來工作,就得流幾次淚,等到淚流幹了,就不想哭了。那時你的心腸硬起來了,你就成了真正的男人。硬心腸是酒泡出來的,別停下,酒多的是,喝。酒碗和酒碗碰撞著,到處都是朦朧醉眼。
“哎,夥計,沒喝多少,怎麼就閉眼啦?打起精神來,我陪你們喝到底。”
“你?你算老幾?你是我爸還是我爺爺?”
“我既是你爸,也是你爺爺,我還是將軍。”
“將軍?你是將軍?怎麼不像?”
“那怎麼樣才像呢?”
“你的軍裝呢?綬帶呢?威風凜凜的大蓋帽呢?還有小手槍,你連掛槍的皮帶都沒有。”
“將軍所有的一切我都沒有,我隻有酒,喝。”
“甚至連當官的架子也沒有。”
周圍的人有的相信,有的不相信,都那麼吃驚地望著這個四十歲或五十歲的人。他個子不高,消瘦,長臉,眼睛大而亮,鼻梁有點塌,嘴唇很厚,穿一身藍色棉布中山裝,腳穿一雙黑布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
“別看我,看酒。程力行,再跟大家劃一圈。”
程力行滿臉通紅,渾身疲軟,目光無神。他已經不能喝了。但他還是聽命地舉起了手,抖抖索索要跟別人劃拳。
那邊.有個學生圍著桌子奔跑起來。陪同的人攥著一瓶酒追攆著他。
“你耍賴,你沒喝。”。
學生跑不脫,就朝桌子底下鑽去,卻發現早有人藏在了那裏。陪同的人一逮兩個,說要是不喝就用拳頭揍他們。兩個學生隻好喝了。還有兩個學生實在喝不下了,趁陪同的人不注意,打開窗戶,將沒開瓶的酒朝外遞去。外頭早有人接應。酒不見了。陪同的人看到桌上桌下都沒有了酒,高興地說,我的任務完成得最好,酒喝得又多又快。看他們,還有那麼多,窩囊廢。
楊海峰是第一次喝酒,他喝了至少一瓶,但他沒醉。他為自己的沒醉歡欣鼓舞。這就好了,以後遇到這種場麵就不怕了。他很興奮,給同桌的人講自己被丟棄後的情形,怎樣尋找,怎樣住店,怎樣意外地看到了來尋找他的人。話語中間自然有許多省略號,和那姑娘的事情應該永遠是個秘密。後來又和別人一起唱起了歌。唱的是《俄羅斯》:哪裏有這樣的國家,比我的祖國更美麗,遼闊的田園沃土一望無際。唱累了,就又吃喝了起來。有人從別處走來給他們敬酒:
“我代表這片土地向你們敬酒。”
“他是將軍。”那邊,程力行喊道。
楊海峰和周圍的人肅然起敬。趕緊起身,挺挺地立著。
“來,一人三口,別給我打馬虎眼。”
將軍瞪圓了眼睛,把酒碗捧過去。紀岡接住,實實在在喝了三口,又把碗傳給楊海峰。楊海峰自然不含糊。將軍很高興,問他叫什麼。他說了。將軍點點頭,笑道,大名早就聽說了,說你不見了,我想你肯定是個逃兵。抓回來,把他弄到荒原最艱苦的地方去,看他還往哪裏逃。後來知道你不是,我給你道歉。好好幹,我看你還能喝,能喝就有生命力,就有出息。楊海峰靦腆地笑著。將軍又鼓勵他幾句,就去給別人敬酒。這時有人從角落裏輕輕吹起了口哨,是《將軍之歌》的旋律。有人跟著哼起來,哼了一段就不哼了。停息了片刻,突然地從好幾個不同的地方響起了歌聲。歌聲帶著戲謔,帶著歡快,帶著對將軍的敬意,也帶著人們酒後朦朧的悲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