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市的東北方向,有一處玉石砌牆、玉石蓋頂的古老公館,將軍就住在這裏。羅漢石的家離公館不遠,他隻要願意,兩分鍾就能立到公館北牆跟前,抬頭仰望,牆內的二層樓上就是將軍的臥室和辦公室。他常常去那裏,尤其是天黑以後,有事沒事總要路過一下。他看到,最近一段時間那兒再也沒有徹夜不滅的燈光了。
他捕獲到野駱駝那天,賀大民扛到自己家裏,開膛,扒皮,再剁成小塊,浸在涼水裏。第二天,他把野地丸草和蜜罐罐草拿到賀大民家。兩個男人忙了一天,才熬煮妥當。下來就是給將軍送去了。羅漢石要去,賀大民說,人家不認識你,你連大門都進不去。我給將軍當過保鏢,我人熟。羅漢石不以為然,說他認識將軍,曾是將軍親手圈定的硬骨頭鑽井隊長,將軍一聽他的名字,就會讓他進去。兩個人爭了半天,還是羅漢石去了。哼,我想出來的辦法,我打來的野駱駝,他想攬功,我一眼就看透了。他雙手端著一隻鋁鍋,邊走邊得意地想。到了公館大門口,門衛既沒有盤問他什麼,也沒有通報將軍,就將鋁鍋收下了。
“你找個盆兒倒下,鍋,我還是帶走吧?”
“以後再說,先回去吧。”
“一天三頓,當飯吃,吃完就有效了。”
“知道了。”
“對將軍說我是硬骨頭鑽井隊長羅漢石,他肯定記得……”
“知道了。”
送肉送湯、治病救人的事兒幾分鍾就結束了,他覺得好像什麼也沒做。怎麼連將軍的麵也沒見一見呢?早知如此,應該把賀大民叫上,兩個人一起來。應該進到大門裏頭去,走近將軍,對他說,將軍,可不能不睡覺啊,這是專治神經衰弱的,絕對的好東西,你吃,多多的吃。過一陣子,我再去打一隻野駱駝……他有點後悔,有點不甘心,又安慰自己,既然目的已經達到,見不見將軍有什麼要緊?還有機會,還有機會。譬如,我可以借口去要那隻鋁鍋。要鋁鍋時一定把賀大民叫上,進去,進到將軍的辦公室裏去。
這會,他想,過兩天,等是否結婚有了眉目,就去要鋁鍋。他要當麵說,將軍,其實一隻鋁鍋算什麼。
有人沒敲門就進來了。羅漢石扭頭一看,是個他不認識的女人:白白胖胖的,一雙杏仁眼圓得就像玻璃球。女人不理他們,徑直走進廚房,賀大民跟進去。兩個人嘰哩咕噥說著什麼。羅漢石聽著,大概是誰來燒菜的爭執,女人非要幹,賀大民不讓,說是待會有的是人手。女人說她吃不慣別人做的菜,就動起手來。好像是他抓住了她或者抱住了她。她嗲嗲的,嗲得就像貓叫。趁這機會,羅漢石起身悄悄朝門外溜去。
羅漢石耐不住了,他想著自己的女人,想得心裏七上八下直抽搐。得去問個明白,現在,馬上,不然今天晚上就別想睡覺。你為什麼不跟我結婚?你心裏是不是還有別人?對,就這樣問,直截了當。她的回答也一定是直截了當的——是的,我有,早就有了。或者,不是,我跟你耍笑呢。我不跟你結婚跟誰結?都有過那事了。他就這樣反複想著,踏上公共汽車朝北趕去。
將軍來商店在微黑的夜色裏燈火通明,遠遠地就能看到燈光下有人影晃動。門敞開著,朝他敞開著。他大步走進去,像往常那樣瞅著老板娘笑笑,就往櫃台後麵走。老板娘這會正在和兩個司機模樣的男人說話,她和他們之間隔著櫃台,隔著幾瓶酒。三個人都在喝。
“哎,你這人,買東西怎麼往裏走?”
他愣住了,驚奇地望著老板娘——他的女人周美林。
“出去。”
他聽話地退出來,看她朝兩個男人眨眨眼。一個男人用大拇指指著門外說,全是狗肉罐頭,你要多少都可以。他這才看到門外路邊停了一輛繃著帆布的卡車。她說,有幾箱就成,多了我這放不下。她和他們喝酒,喝的是神雀春。
“哎,買什麼買了就走,別老聽我們說話。”一個男人撇著難聽的京腔說。
“我不買什麼。”
“那幹麼來這裏?去,一邊玩去,我們還有事。”
羅漢石有點惱了:
“這又不是你的地方,主人沒發話,你叫喚什麼?”
“你嫌我叫喚啦?我是這兒的半個主人你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沒聽說。”
“你這人怎麼這麼強?敢情你認識她?”
“當然認識。”
“他一定是喝醉了,誰見過他。”女人說。
“怎麼樣?快滾吧。”
他盯著女人,見鬼了,真正是見鬼了,莫非又遇到了鬼風?她不是真的,是假的,一直是假的,不,過去是真的,現在是假的。不不,總之,他現在是真假難辨了。那麼這商店呢?粉牆,女明星掛曆,玻璃櫃台,紅鬆木的貨架,花花綠綠的塑料包裝,各式各樣的香煙白酒,將軍的打火機。對呀,沒變哪,原來就這樣。可是這能說明什麼?越沒變就越是假的?鬼風的作用就在於以假亂真。他害怕了,畏怯地望著女人。
“哎,傻啦,快走啊。”
“這人準是出了毛病。”女人道。
一個男人過來,撕住他的肩膀朝外拖去。他本能地反抗著,一揮手將那人打了一下。男人火了,雙手揪住他,使勁朝外搡,直到他四仰八叉躺在地上。
“強盜。”他罵道。
“你既然知道幹麼還惹我?”
女人從櫃台裏麵冷眼望著羅漢石一聲不吭。他爬起來,還要罵,一看那女人,又恐怖地吸口涼氣。她不是周美林,絕對不是。周美林臉上從未有過如此寒心的表情。她很甜、很蜜、很溫柔。她是那種叫男人一看就疼愛的女人。她不像麵前這個女人,肉是橫的,眼是吊的,嘴是撇著的,鼻子是歪的。她不在這裏,在這裏的不是她,是鬼風,沒問題,他又遇到鬼風了。他朝後退去,退了幾步就轉身往前走,頭也不敢回,一直走到一百米以外。
他站住了,驚慌地回身,看到將軍來商店的門已經關上了,靜悄悄的,好像那兒剛才就沒有人,也沒有發生過任何事情。他搖搖頭,摸著身上的泥土,困惑地想,我不回家我在這裏幹什麼?這兒有鬼風,回到家裏就沒有了。趕快回,別呆著。小心再給迷住。他急轉身,大步往回走去。城市裏五顏六色、迷亂人眼的霓虹燈迎接著他。他鬆了口氣,帶著新奇的目光瞧著熟悉的一切,手不停地舉起來,摸摸沾了泥土的頭發。一輛招手停從後麵馳來,吱地刹住。
“喂,去哪裏?”
我去哪裏幹他什麼事?但他還是回答了:“去家裏。”
“你家在什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