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羅一臉懵懂。
別裝憨,我又不抓你們。
就我一個。
瞎說,光我見到的就有好幾十。
他們說餓死了人,餓死了七八千,是不是真的?
保羅點頭。據他的經驗,關於噩耗的傳聞往往是真的。
唉。從我這裏轉運走了的囚犯,比我這輩子見過的石頭都多。我早就說過,他們是有去無回的。現在咋樣?我沒說錯吧?哪裏不長糧食,他們就把人往哪裏趕,你說他們有腦子還是沒有?你活著出來不容易,千萬要小心,別在這裏多呆。到車站去看看,要是有車,扒上就走,去哪裏都比這裏強。眼下的夏日格勒,是個死人窩,住不得。走吧走吧,快走吧。咋?不走?要吃的?沒有。轉運站的人全散了,就剩下我這個拐腿子了。我到哪裏去給你搞吃的?我連我自己都喂不飽哩。
保羅的心裏七上八下的。為什麼會這樣?外麵的世界到底發生了什麼?好像荒原失去了控製,好像轉眼之間那些用各種辦法繃緊的鎖鏈都被他們自己拉斷了。囚犯在跑,農場的人也在跑,整個荒原的過去都一瞬間跑散了。現在,是荒涼,是饑餓,是逃竄,是一種誰也說不上的命運的驅趕。很多人死了,少數人活著,活著是為了明天去死。八裏河的囚犯,一場大火,焚燒的糧食。雖然他可以說他不是凶手,但八裏河的饑餓與他不是絕對沒有關係的。該死,患難歲月,你這個自命高貴的上帝的信徒啊。
保羅離開了轉運站。按照拐子的指點,他走向夏日格勒鎮的西盡頭。那兒是公共汽車站。
一排五間瓦房,五扇沒有塗漆的木板門,門是開著的。人從那幾個門洞裏進進出出。保羅看到,門邊的牆上釘著幾片木板,上麵是依稀可辨的毛筆字:站長辦公室、調度室、售票處。瓦房前的廣場上,雜雜遝遝的是一些汙男穢女的身影,若不是他們在活動,保羅一定以為他又到了河邊,又看到了死屍堆積的平灘。他遲疑了一下,便徑直走向售票處。裏麵有人,好幾十個。他一個一個地看過去,感覺不出哪一個是車站的人,便問離他最近的一個老頭:啥時候有車?老頭眨巴著眼皮望望他,又回頭把他的問題用眼光傳遞給別人。那些人有的站著,有的坐在一張帶抽屜的桌子上,都把臉朝向一個小個子。小個子坐在一把靠牆角的木椅上。
就那樣。小個子說。
到底咋樣?
那聲音大得沒邊沒沿。轟、轟、轟,響了一個鍾頭。啥都裂開了口子,天裂開了口子,地裂開了口子,監獄的大牆也裂開了口子。
停下幹麼?說下去。
我從口子裏跑出來,看到半邊天上全是火,才知道老天爺發脾氣了。我嚇得辨不清東南西北,到處亂跑,這一跑就跑進了另一個口子。我一看這口子裏麵的花花草草,就知道是葛一德的大院。院子裏黑啊,黑得我一頭撞到了門廊前的柱子上,當下一個仰絆。小個子咳嗽一聲,朝地上吐口痰又說,我爬起來立了半天,才想起我是一個囚犯,我來這裏做什麼?
殺死葛一德呀。
對。我要是不想殺人我就不會摸黑尋來尋去。
尋著啦?
當然尋著啦,我就這樣。他用手在自己脖子上抹了一下。
用刀子?你有刀子?
有啊,我的手就是刀子。小個子岔開右手虎口,做了一個捏掐的動作。
好漢。喂,你們誰有吃的?
我有,我給他。說話的人從胸襟裏一摸,拿出半塊幹硬的黑饅頭,放到小個子麵前。小個子倏地伸出雙手,嚴嚴實實捂住,抬頭看看,見沒人打算動手搶奪,便拿起來,用前門牙輕輕刮一點粉末,然後塞進口袋,大聲浪氣地問,車到底來不來?
來,上星期還來過,來了沒過夜,拉上人就走。
我看不會來。上星期沒咱這號人。
車是從西寧城發來的,到咱這裏得半個月。司機咋知道等車的是咱這號人。
保羅離開了售票處。他感到震驚,心髒突突突地跳著。方靖忠他們成功了?葛一德死了?那小個子是總場直屬監獄的?他怎麼沒見過?他在廣場的人群裏竄來竄去,聽到很多人都在說這件事。
我們衝進去,抓住葛一德,把他吊到大樹上。
是倒著吊的?
為啥要倒著吊?
讓他難受。
順著吊就夠他難受。
後來呢?
死了。
保羅擠進人堆,瞅瞅那個吊死葛一德的人,掃興。他依然不認識這個人。總場根本沒有可以吊人的大樹,全是妄談,全是為了騙取那一丁點裹腹的東西。葛一德即使真的死了,那也不會是他們幹的。榮太和?榮太和此刻在哪裏?隻有他才會幹出這番驚天動地的事業。但他還是感到欣慰:人們一旦把願望說成事實,這種事實的真正出現也就為期不遠了。他走向調度室,在裏麵逗留了一會,又折進站長辦公室,看到那裏的情形和別處差不多,無非是十來個人聚攏到一起閑聊:葛一德已經死去,偌大的農場無人管轄,一些分場失去控製,許多囚犯跑了出來,彙集到這裏的僅僅是一小部分。他回到廣場上,找了一塊石頭,坐下,喘口氣,沉沉地想自己應該怎麼辦。想得發困,便挪動身子,把頭枕到石頭上,糊裏糊塗睡去了。
他懷揣一顆黯鬱的心,聽到耳畔有一種聲音在絲絲地遊動。他警覺地睜開眼,再仔細聽聽,便聽出廣場的一端有人在大聲唱歌:
五星紅旗迎風飄揚,
革命歌聲多麼嘹亮,
歌唱我們偉大的祖國,
從今走向繁榮富強。
而在離他很近的地方,一個女人的歎息清晰可辨。他坐起來,扭頭一看,不由得哦了一聲,那黯鬱得如同海底世界的心,嘩然動蕩起一層亮閃閃的波潮。他居然看見了她?居然看見她就坐在自己身邊。她是誰?是誰?是誰?是狄秀東?不,是狄秀君?不,是柳一波?不,是愛人,是他思念過的那個婦女?不不,不是愛人,她隻不過是一個女人。他的第一感覺是最準確的。她是狄秀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