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漫天大雪(2 / 3)

他是一路打聽著直奔郵電局的,並沒有注意到夏日格勒街道上的情形:所有的商店都關了門,所有的飯館都停了業。幾個人影像幽靈一樣在街道上遊蕩。烏鴉棲落在一些土坯房頂上,默默無語,不時地會有一隻兩隻翻飛而起,轉眼又落下,還是默默無語。

他站在郵電局門口的台階上,看著一個胖乎乎的人疲倦無力地走過來。

郵電局的人呢?人都到哪去了?

那胖子令人焦急地抬起眼皮,費力地把眼光挪到他身上。

你、找人?找誰?都在河邊幹灘上,你去認吧。

我不找誰,我要寄信。鎮上有沒有別的郵電局?

沒有。你要寄信?到河邊去,把信放到水裏,就漂走了。

別給我開玩笑。他想。他不喜歡玩笑,他沒開過玩笑。別人一開玩笑,他就恨不得上天入地,尤其是在逃亡的途中為別人辦事的時候。他把藥箱從右肩換到左肩,跨下台階,快步走開。他要到河邊去看看,興許郵電局搬家了,興許河上有船,有通郵的船。那人扭身望著他,一直到他拐向另一條街道。

不知從什麼地方冒出來的,七八個女人和十多個孩子,不遠不近地跟著他。他站住,想等他們過來問問路。但他們也不走了,簇擁在一起,眼巴巴地望著他。那些眸子深深的,欲望的黑光一波一波地蕩過來。保羅不寒而栗,他熟悉這目光。他想起,監獄裏饑餓的人群,常常會用這種目光久久盯視著那一個瞬間:獄門打開了,榮太和挑著蒙了黑紗布的饅頭進來了。他趕緊走開,猛回頭,發現那些人又在不遠不近地跟著他。狼?驀地,他聽到了一陣微弱顫抖著的狼嗥聲。他覺得他身後是一群饑餓的狼,在寂悄無聲的鎮子上,耐心地跟蹤著獵物。他加快了腳步。一座迤邐而去的長崗橫擋在他麵前,又飛速飄到他的腳下。他立住,愣愣的,兩眼發光,是那種驚駭無主的閃爍不定的光。狼嗥聲再次傳來,那麼近,那麼淒慘,就像是從腳下地縫裏冒出來的,讓他感到一股陰森森的涼氣從腳心直竄頭腦。這時,他看到了狼,就在長崗下麵,下麵是河,是河邊幹幹的灘地。狼在運動,跑來跑去的。還有一些不動的物體,大概是石頭,五顏六色的,很多,多得一眼望不到邊。不對,不是石頭。保羅很快發現,那些狼正是為了這些物體才來這裏聚會的。那是一些屍體,鋪排在河邊開闊的灘地上。像河水一樣流動著,卻比河浪洶湧,比河麵寬廣。他一下回不過神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更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辦。佇立著,就這樣佇立下去?他仿佛覺得腳下的長崗正在崩潰,他就要一頭栽下去,栽到下麵的幹灘上,栽到下麵的人屍上,栽到下麵的狼嘴旁。他神色慌亂地朝後退一步,又退了一步,就聽身後一聲尖叫。

咚地一聲,他倒在了地上。他是被幾隻女人幹柴般丫叉著的手拽倒的。那些手剛才拽住了他的褲角,現在又拽住了他的衣服和藥箱。孩子們撲過來,黑壓壓地爬到他身上。

幹什麼?你們要幹什麼?

沒有人回答,幾個女人離開他去追逐另一個女人。那女人抱著那隻藥箱,瘋了似的跑去。轉眼之間,她被她們撲倒了。接著又是一個女人的瘋跑,她搶到了那隻藥箱。她邊跑邊把藥箱打開,伸手一摸.沒摸出什麼,藥箱就又轉到了別人手裏。裏麵的東西稀裏嘩啦地掉到了地上。由於東西是分散的,幾個女人也就散開了。

藥藥藥,不能吃。

饃饃在她手裏。

隨著這聲喊,一夥女人又聚攏到一起,按倒了一個正在把幹糧掖進褲腰的人。

我有三個娃娃,我有三個娃娃。那女人淒哀地叫著。

就你有娃娃,我們沒有麼?這聲音更加淒哀,幾乎是哭出來的。

而這邊,孩子們並沒有在保羅身上撈到什麼。他們起身,一個接一個地跑向他們的母親。保羅欠起腰,呸呸呸地啐著嗆進嘴裏的沙塵,驚恐地望著前麵。饑餓,到處都是饑餓。他絕望地閉上眼睛。他知道,藥箱裏麵,自己千方百計節省下來的那一丁點幹糧已經不存在了。他將挨餓,將在這個曾經繁華過的被稱為天堂的地麵上,變成屍體,然後喂狼。上帝,我操你娘。他大喊一聲,睜開眼,呆視前方。

女人們去了,孩子們也去了。那緩緩晃動的背影告訴保羅,她們比他還要絕望。因為她們得到的,比起她們希望得到的,要少得多。

保羅站起來,踉踉蹌蹌跑上前去。散亂的藥片,因為絕望而被踩扁踩爛的藥箱,還有那封信。信被撕開了,信瓤丟在一邊。保羅猜想,她們撕信的目的,大概是想看看,在這輕飄飄的紙袋裏麵,是否封存著薄薄的煎餅。他彎腰撿起信瓤,又撿起信封,套好,疊起,塞到白大褂胸前的口袋裏,拍落滿身的塵土,朝來路走去。他覺得如果他還在這裏逗留,長崗下麵河灘上的狼就會攆過來將他吃掉。

這是公元一九六0年的春天。荒原上,積雪漫漫地與天相接。氣溫還在下降。白色主宰了季候。似乎,春天的存在,人的存在是上帝對人類的仇恨與懲罰。保羅踽踽而行。他那孤獨的身影讓整個荒原沉入幻滅。無人相識的雪花,在幻滅的寥廓中,愈加活躍了。

此刻,保羅站到農場轉運站的門口,看到一個拐著腿的中年人從裏麵走出來。他穿著一身破舊的軍裝,他一定是農場的幹部。但他不認識我,這裏的所有人都不認識我。我不怕。我是穿著白大褂的醫生。我來給他看看,他的腿,怎麼啦?可是,藥箱呢?啊,藥箱沒了,那是我換取食物的資本。保羅就這麼想著,定定地望著拐子。拐子也望望他,走過來,想搭理,又躊躇著將臉轉向一邊,走開了。

老哥,有吃的沒有?他衝拐子的背影說。

拐子停下,回頭,上下審視他。

你是哪來的?

他不回答,又把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

你不說我也知道。八裏河的是不是?你老實告訴我,你們到底跑出來多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