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3 / 3)

我說我們明天就出發去柴達木。連長說那裏有遼闊的牧場,滿坡的牛羊,寬敞的住房,可愛的姑娘,溫暖的太陽,黨的光芒。

我本來還想把清澈的河流、美麗的湖泊什麼的也寫進去,考慮到不押韻就算了。

我說爸爸你聽我說,你年輕時沒有像我這樣雄赳赳氣昂昂地來到青海真是天大的遺憾。媽媽你聽我說,你嫁給了—個—輩子守在青島的人真是選錯了對象,你要是還能選擇你就選我這樣的人。姐姐你聽我說,我們這裏的姑娘都如花似玉,打扮得就像外國女郎,整天高高興興的,你應該向她們學習,要不然你怎麼對得起你的美麗和你的城市呢?你的工作他們給安排了沒有?我準備到柴達木後再養一條狗,以便代替冬妮婭在我心目中的位置。好了,就寫這些吧,馬上就要會餐了,我們天天會餐,大魚大肉吃得都膩了。請你們把我的情況轉告路白,我就不給她另寫信了。

我把信從日記本上撕下來,裝進信封,貼上郵票的時候,眼淚禁不住冒了出來,心裏又寫著另一封信:爸爸媽媽姐姐還有路白,我想你們哪……

腿疼,我是走不到郵局去了。可是連長說這點小傷算得了什麼,瘸也要瘸到柴達木去。又對別人說不要以為搞傷了自己就可以留在西寧,趁早別做這個夢,我過去是看守犯人的,有些犯人就想通過自殘逃避改造,你們說可能麼?

我瘸著來到趙夢真房間的門口,喊她出來,出來的卻是林香雨。

林香雨說趙夢真被連長叫去談心了,你有什麼事?

我舉舉手裏的信。

她說發信哪?我幫你去發。她拿了信又遲疑著說:連長說等一會,還要找我談心,不管他了,我先去給你把信發了,再不去郵局要下班了。

我們顛簸了兩天一夜,就要把腸子顛斷的時候,三輛卡車按順序停了下來。

這是—個黃昏,陽光斜灑著,稠稠密密地湧過來,把什麼都蓋住了。

我第一次看到了沒有陰影的陽光和原野,吃驚地張大了嘴。

連長從第一輛汽車的駕駛室裏鑽出來,用不大的聲音說,都下來,到了。

趙夢真尖尖地喊道:什麼?到了?

於是大家都說到了,到了。紛紛下車。

這時我們才看到,不遠處有一堵高牆,牆上有門,有土坯壘起來的崗樓,門口立著幾個人,看著我們卻不過來。連長快步上前跟他們說了幾句話,就招手讓我們過去。

我們帶著行李往那裏走,突然有人極度驚恐地叫起來:

監獄,這是監獄。

大家停下了:是啊,怎麼是監獄?我們怎麼能進監獄?

連長生氣了,走過來吼著:到了這種地方你們不住監獄住什麼?住在野地裏?凍死餓死?喂狼喂鷹?你們給我聽著,願意活的,就往監獄裏走,願意死的,就在這裏待著。他這麼一說大家更惶恐了。

趙夢真說怎麼這麼荒涼啊?

林香雨哇的一聲哭了。

接著就哭聲一片。

我愣著,隻覺得到了這麼一個地方,哭也不能表達內心的絕望了,我們哪裏是什麼誌在四方的軍墾戰士,不過是騙來荒原的配軍囚犯罷了,不然怎麼會在—個荒涼得叫人害怕的地方,住進陰森森的監獄呢?

我—瘸一拐地往回走,我知道汽車不會按照我的意誌往回開就路過了汽車。我要回去了,走出去很遠就聽到身後有了急驟的腳步聲——連長親自追來了,揪住我就往監獄拖去。

我一聲不吭,被他拖到監獄門口後就—屁股坐下了。

我喘了幾口粗氣,站起來又瘸著往回走。連長一把拽歪了我的身子,又讓我坐在地上。

我說操你媽。

連長吼道:你罵誰?

我轉過身去,對著監獄,對著從監獄朝四周蔓延開去的荒涼,大喊了一聲:操你媽。

哭聲稀落了。突然一聲怪異的抽搐,我們看到連長哭起來。

連長說我也是強迫的,我也不願意,你們跟我過不去,那就請你們馬上走。

說著連長丟下我們朝監獄走去,在他消逝在門洞裏的一瞬間,有人就像找不著娘的孩子那樣顫顫地喊了一聲:連長。

幾乎是不約而同的,大家默默地走了過去,走到連長身邊,又跟著他走進監獄去了。

趙夢真扶我—把,神情黯然地說:老木,走吧。

不久我們就意識到,這座為我們騰空的監獄簡直就是福地。勞改犯轉移的時候,給我們留下了許多糧食和脫水菜,留下了幾匹馬、十幾頭豬和一群羊,留下了足夠的床鋪和房間,我們最初的知青生活就靠著勞改犯的遺留簡簡單單過起來了。

又調來了三個複員兵,被指定為三個排的排長。然後又任命了班長。我的班長是大耳朵。

趙夢真成了連裏的衛生員。

她說我一點衛生常識都不懂,連長非要讓我幹。

我說連長這是器重你。

別人都是五六個人一間房子,衛生員一個人一間房子。趙夢真晚上睡覺害怕,給連長說想讓林香雨搬進來一起住。連長堅決不同意,說不能壞了連裏的規定,又說你要是害怕我就每天晚上來給你站崗。

那時候我的腿傷還沒有好,就隔三差五去她那裏換藥,也是讓她實習包紮的意思。她說:

一天晚上,我聽到門外有聲音,就問誰?沒有人回答。我就拉開門縫往外瞅,原來是連長,他果然在給我站崗,腰裏還別著槍。

我說他對你是無微不至了。你知道他有多大年紀?

趙夢真說不知道,你問這個幹什麼?

我說我也不知道,突然就想問問了。

我的腿傷還沒有好,勞動就開始了。連長帶我們來到曠野裏,把一叢叢的紅柳挖起來。紅柳高大茂密,一叢紅柳足夠一個班挖一上午。連長說清除掉這些長了幾千年的東西,再把地整平,就可以荒野變良田,戈壁變江南了。

我說那還得有水。

連長一愣說:對,還得有水,我連水都想不到?水在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