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不流淚了。我用木然的神情掩蓋了一切,靠在座位上,沉沉地閉上了眼睛,心裏還是剛才的律動:
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遙遠。
先到了北京,再轉車到西寧。顛簸了六天六夜之後,我們住進了離火車站很近的西寧飯店。連長說這是西寧最好的飯店,你們住進了最好的飯店,看把你們當人的,要聽話,要好好幹哩。
西寧在十月份已經很冷了,我們都換上了棉衣,臉也凍紫了。我心說這個地方怎麼這麼冷?是不是該穿棉褲衩啦?
連長說趙夢真你怎麼還不換上棉衣?凍病了怎麼辦?說著把手放在她的胳膊上,攥了一下兩下三下四下說,太太太薄了,趕快換上,不換上就別來參加學習。
趙夢真老大不情願地跑回房間去換棉衣,她嫌棉衣臃腫,一穿就不漂亮了。
她回來時連長恰好站在通往停車場的甬道裏。連長讓她停下,又把手放在了她的胳膊上,使勁攥了一下兩下三下四下說,這下厚實多了,好了現在學習吧。
我們坐在停車場的陽光下,聽連長朗讀報紙。連長是湖南人,他首先聲明他讀報紙的聲音跟毛主席的聲音一樣,於是大家肅然起敬,使勁聽起來,聽著就開始琢磨那抑揚頓挫的調子,倒忽視了他在讀什麼。讀到最後大家都學起來,一個比一個學得像。連長很快製止了這種行為,厲聲說,要是大家都用毛主席的聲音說話那還得了。
我心說那你也不能用毛主席的聲音說話,你也得改口音了。
連長立刻意識到了這個人人都會想到的問題,又說我是湖南人,我生來就會毛主席的聲音,不是故意學來的。
學習完了,連長宣布:明天休息一天,後天去柴達木,解散。
趙夢真繞著人影兒走過來說:老木咱們上街去。沒等我回答,又朝別處喊道,林香雨咱們上街去。
連長的耳朵格外尖,湊過來說:趙夢真你要上街?我帶你去,這個地方我很熟。
趙夢真說那好,一起去,咱們四個一起去。
我們來到飯店外麵,剛走到大街上就刮起了風,第一股風很輕,第二股就重了,等刮到第三股第四股時,黃塵呼啦啦飛揚起來,天色看不清了,街景沒有了,—行四人中另外三個人不見了。我想喊趙夢真,一張嘴沙土就像找窩—樣往裏鑽,趕緊轉向,摸索著往前走,突然一聲響,額頭寒寒地疼起來,仔細一瞅,才知道撞在了飯店的玻璃門上。
我開門進去,再回頭看時,僅隔著一道玻璃,裏裏外外就是兩個世界了。外麵的世界越來越混沌,黃塵忽忽地往上翻,又忽忽地往下沉。我想趙夢真他們該不會被風吹上了天吧?這比海上的台風還要可怕的風吹走幾個人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
這麼想著我就不平靜了,想去找找他們,當然主要是找找趙夢真。我又來到黃風裏,縮緊了脖子,沿著大街往前走。走了大約有一百米,我尖叫一聲倒在地上。—輛架子車被人推過來,掀翻了我又用癟了輪胎的鐵軲轆壓過了我的腿後,若無其事地走了。黃風立即淹沒了它。
我坐起來,揉著腿,一吸一口冷沙土。怎麼這麼疼啊,腿肯定斷了。抹起褲筒—看,腿肚子翻到了前麵,使勁一蹬,腿肚子又回去了,皮膚開裂的地方頓時滲出血來。
我看到血是紅的,轉眼就變成黃的了。我趕緊放下褲筒,站起來試著走了走,還好,還能走。
我回到飯店房間,抹起褲筒再看,血流得更多,把整條小腿都染紅了。我找出媽媽給我的兩條新手絹,把傷口紮起來,然後就躺著,不時地咬咬牙,怎麼這麼疼啊。
這時我聽到了敲門聲,我沒喊進來,門就開了。進來的是趙夢真。她一瞪眼睛一喘氣,然後軟軟地靠在了門上。
她說你回來了呀?我們都擔心你失蹤了。
她說—起風就不見人了,連長把我這麼一抱,把林香雨這麼一抱,我們才沒有倒下去。
她用手比劃著左抱—個右抱—個的樣子,感覺連長真是臨危不懼,氣派非凡。
她說這時我們發現你不在了。我要去找,連長說別動,你去了連你也會失蹤。連長就這樣把我們抱著在風裏站了好長時間。
她把兩隻胳膊撐起來,再把兩隻手往懷裏拐著,堅持著這個姿勢,好像連長抱了她們多久她就要堅持多久。
她說風真大,真害怕,咱青島可沒有這種風,青島的風沒有顏色,這裏的風是黃色,金色,橘子色,軍裝色,還粗不拉幾的,就像水裏攪了苞米渣,那麼大的顆粒也能吹起來,嘩啦啦啦往脖子裏灌,要不是連長用臉擋住我的領口,還不知道要灌進去多少。
說著她疲倦地把兩隻展翅高飛模樣的胳膊放下來,往前走了幾步,突然就喊起來:
你怎麼了你?你的腿怎麼了?
她並沒有得到我的回答,迅速做了一個俯身下看,仰身就跑的動作,消逝在門外。
滿走廊響起她大驚小怪的聲音:連長,連長,老木出事了。
好在我出的還不是什麼要命的大事,還能躺在床上想想事,寫寫信。我靠在被子上,把信寫在姐姐送給我的日記本上。
我說親愛的爸爸媽媽姐姐路白冬妮婭:你們好。
我說我們已經到達西寧了。到了西寧我才知道我們過去都錯了。我們過去總以為隻有家鄉青島這個海濱城市好,現在看來沒海的西寧比它還要好。西寧有伊斯蘭風格的建築,有藏族風格的建築,也有漢族風格的建築,它們比起青島德國風格的建築來一點也不遜色。西寧的氣候也不錯,天氣晴朗,空氣清新,到處都幹幹淨淨的,一點灰塵也沒有,都十月了,比青島還暖和,棉衣根本用不上,到處都是五顏六色的鮮花和鬱鬱蔥蔥的樹木。這麼美好的城市,你們是享受不上了。你們享受不上就肯定會嫉妒我,所以還有很多美好的東西我就不說了。
我說我有個同學叫趙夢真的,跟我在一個連隊裏,她整天嘻嘻哈哈、蹦蹦跳跳、歌歌舞舞的。她傳染著別人,別人也跟她學,連隊裏就—片歡聲笑語。我們的連長和藹可親,他就像愛護自己的眼睛—樣愛護著我們。惟一不好的是連長在跳舞時把腿碰傷了,流了很多血,好在沒傷著骨頭,能走路,就是有點瘸,瘸就瘸吧,連長說不能在西寧養病,瘸也要瘸到柴達木。其實哪裏用得著瘸呢,去柴達木是要坐汽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