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 3)

我歎口氣說我還能指望有什麼好事。說著蹲下,把夢真從床下拖出來,想扶她,看她已經站不住了,就咬咬牙抱她起來,掃一眼連長,出門去了。

我回到羊圈,香雨頓時就炸了似的喊起來:

哎呀呀,你怎麼還抱她,她自己不會走啊?

我說她都被打成這樣了,你還計較這些。

她說不行,什麼時候都不行。

我說行,你不是說挨打的是林香雨嗎?我去解救她,抱她回來,有什麼不對的?

香雨說你倒是找到理由了,快放下,還抱上癮了。

我把夢真放到床上,她呲牙咧嘴地直吸溜。我知道她痛,那個畜生把她打壞了。香雨趕緊過來,把扯開的衣扣給她扣好。

夢真說快扶我起來,我要走。

香雨就扶她坐到床沿上,問她傷著筋骨了沒有?又說這些沒良心的男人哪,他們就不懂得體貼女人。

她這是說給我聽的,夢真聽了就哭起來:

他要是人就好了,他連人都不是,他是鬼。

說著她渾身抖起來。我看到她臉色蒼白,幾個紅色的手印像是染上去的,右眼角破了,汪出一些不肯滴走的血來,頭發蓬亂,脖子上係了一條紅色圍巾,細看才知道是皮帶抽的痕跡,這痕跡都圍了好幾圈。身上到處是泥,肩膀和褲筒撕爛了,都露出肉來了。我想夢真咋遇到了這麼個妖魔鬼怪,我是個沒本事的人,要是有一點,別的什麼也不幹,就幹一件事,那就是把他殺了。

夢真這時候要水喝。香雨趕緊給她倒。她接過來咕嘟咕嘟喝下去,放下杯子站起來,晃了兩下,朝外走去。

我說你幹什麼去?待著。

她說方便。

我說香雨你陪她去。

她堅決地說不用。

夢真半天沒有回來。我走到門口望了好幾回,對香雨說:

你去看看,是不是栽倒在廁所裏起不來了?

香雨說人家方便你著什麼急?要看你去看。

我要去了,香雨又喊:

你不要臉了?你能進女廁所?

我說我不會在外頭喊?

香雨說你這叫獻殷勤,不行,我去。

香雨去了,去了很長時間,緊緊張張地回來說:

夢真不見了。我去了廁所,沒有,尋思找不到她我家那個變了心的狗還不急死,就又去連長那裏,去了所有女知青的宿舍,去了男知青的宿舍在外麵喊她,去了廚房,去了大牆外麵,哪兒都沒有,又尋思她是不是已經回到我家了,趕緊往回跑。

我這才發現她是氣喘籲籲的,就說你緊張的根本不是沒找見她。

香雨說看樣子她走了,回宣傳隊去了,我緊張什麼?我心裏反而輕快了。

我心說不對,宣傳隊這個時候在基層巡回演出,夢真哪有心思唱唱跳跳?她是去—百多公裏以外的格爾木了,是去找她的孩子了。

我坐在夢真剛才坐過的地方,發呆地想她怎麼能走到格爾木去?這麼遠的路,她渾身又是傷,要吃沒吃要喝沒喝,一路上全是豺狼當道,跟西天取經的唐僧似的。

我說香雨啊,我們兩個都這麼長時間了,難道你還不相信我們的愛情是堅不可摧的?

香雨說你神經了?怎麼這會兒提這個問題?

我說你就回答我吧,相信不相信?

她說有時候相信,有時候不相信。又補充說一見趙夢真我就不相信了。

我歎口氣,心說本來我想告訴她我要去幹什麼,現在看來不能說了,說了就走不了了。

我起身往外走,告訴香雨:我上廁所去了。

我直奔廚房,要饅頭炊事員不給。我說你們知道趙夢真回來了,回來又挨了打,她現在走了,到格爾木找她的孩子去了,一口吃的也沒帶……

炊事員掀起籠蓋,用籠布兜起整整一籠屜饅頭說:夠不夠?

我說都拿走了連隊怎麼辦?

炊事員說寅吃卯糧唄,你放心走吧。

我背著饅頭做賊似的離開了連隊。

都天黑了沒見到夢真的影子,我隻好邊喊邊走。喊著喊著就沒信心了,這麼大的荒原,我—個人這點有氣無力的音量,根本就不算聲音。

索性不喊了,隻顧趕路,累了就坐下來歇會兒,等到風把滿身的汗吹涼了再走。走到午夜,想吃饅頭了,拿出來一咬,才發現已經凍成冰疙瘩了。還不到隆冬,就已經這麼冷了,這個是人都不愛的鬼地方。我裝起饅頭繼續往前走,走了整整—夜。

天亮了,就像揭幕似的,荒原把黑色一寸寸地收了起來。豁然開朗的大地上隱隱地顯露著一座建築,如同被遺棄的古老城堡。我大口喘氣,讓白霧一股—股地噴出來,噴得沒氣了,才—屁股坐下來。

麵前的建築是—座監獄,這座監獄就是我們知青的營地——我又走回來了。

我奇怪,我怎麼會走回來呢?

又心說你奇怪什麼?其實你是故意走回來的。你昨天追攆夢真到天黑就不敢往前走了,你喊了一陣,喊累了就往回走。可你卻告訴自己是在往格爾木的方向走。你這個騙子,午夜就已經走近連隊了,你不回到你的羊圈裏香雨的身邊去,卻繞著監獄使勁轉圈,一直轉到天亮你才假裝吃驚地喊起來:我怎麼又走回來了?

我心說你害怕荒原的夜路,荒原的獨行,但你又不能對夢真的冒險無動於衷,所以就這樣了,你這個膽小鬼,你其實挽救的不是夢真,而是你自己的良心。

但是你失敗了,挽救的結果是你真真切切看到了自己的虛偽和自私。因為畢竟夢真已經無所顧忌地往前去了。——夢真會遇到什麼呢?

我心說不對吧?我真的是迷路走回來了,荒原上走夜路往往會這樣,這叫鬼打牆,夜行的人最害怕鬼打牆。

我自己跟自己打架—直打到日上三竿,這才拿出饅頭硬啃了幾口,便又一次上路了。

這次我是走向團部的。盡管從這條路線到達格爾木會更加遙遠,但團裏或許有汽車去師部,我能搭上順車也說不定呢。

我知道這是—條膽小鬼的路,對不起了夢真,我也隻能是個膽小鬼了。

因為疲倦,我走得很慢,黃昏時才到達團部,衛生所的大夫說:

是老木啊?又有什麼病了?

我說病很多,但我現在累了,明天再說,給我一張床吧,我要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