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3 / 3)

大夫就安排我住了下來。第二天,當她來給我看病的時候,我已經不在了。

為了迎接上級領導的視察,團裏正在修建禮堂,有一輛卡車要去格爾木拉水泥,我懇求了半天,司機也不肯捎上我。

我說你這是何苦呢,咱們都是戰友,你隻當是車廂裏多了塊石頭。

司機說別跟我提戰友,我跟你一樣嗎?你打聽打聽,這團裏有幾個司機?開玩笑。

那時候的司機就像後來出現的腰纏萬貫的大款,社會地位僅次於當官的。我趕緊點頭哈腰道:

我怎麼能跟你一樣?我不過是想接近接近你罷了,你是神,我是鬼,你是山中老虎,我是家裏狼狗,你多威風,我算什麼?人民一個,什麼東西也不是。

司機眼睛瞪得比牛眼還大:說來說去,你還是把我跟你扯到一個戰壕裏了,牛鬼蛇神是綁在—起的,虎豹豺狼也是綁在—起的,你看你盡說得讓我不高興,還想坐我的車,去吧去吧。

我離開他,想看看有沒有別的車,找了一圈沒找到,隻好又朝他走去,老遠就衝著他的脊背嬉皮笑臉的。

我說大哥……

他回過頭來說誰是你的大哥?

我說同誌……

他說同誌多了,是人都是同誌,我憑什麼要拉你?

我說爹……

他說什麼什麼?

我說我叫你爹,爹可隻有—個。

他說你為了搭我的車連你親爹都不要了?

我說過了這個坎兒再說,我是實在沒辦法了,火燒眉毛的事,你就幫我一回吧。說著眼窩一潮,淚花花就閃出來了。

司機說他媽的,—個大男人哭什麼,你不會走去啊?

我揩—把眼淚,心說都求到這份上了,人家還是不拉我,那就隻有走去了。

我背著一布兜饅頭,走在遼闊的寂寞的筆直的不斷地惹我罵著操你媽的大路上,這操你媽的意思裏當然也有對那個司機的,我真是恨死那個司機了。我想起了紅軍兩萬五千裏長征,覺得都是叫這司機給整的,這司機就是蔣介石。一想到他就是蔣介石,我心裏舒坦多了,不就是個獨夫民賊嗎?陳伯達同誌早下結論了。

這時身後有了汽車的聲音,我扭頭一看正是那輛拉水泥的卡車,就喊起來:

蔣介石,大壞蛋,坐上飛機撂炸彈;蔣介石,大笨蛋,騎著毛驢去台灣;蔣介石,大混蛋,開著汽車搞內戰。

卡車在我身邊停下了,司機探出頭來喊道:兒子,你真的要走到格爾木去?

我不理他,他就說上來吧。

我一時不相信,問他:你要拉我?

司機說你都叫我爹了,我能不拉?

我心說我上了車你就不是我爹了。

我上去,車開了。司機繃著臉不理我。

我說師傅貴姓?

他沒好氣地說:姓蔣。

我哎喲了—聲說:果然就是蔣介石了?

他說你說我是蔣介石?他突然笑了,那你給我找個宋美齡來。又說蔣介石這輩子什麼也沒得到,得到了宋美齡是他最大的福氣,我要是有個宋美齡,這革命知青也不做了,這司機也不當了,寧肯跑到台灣去叫千人指萬人罵。你知道不知道?宋美齡每天在牛奶裏洗澡。

他說著不禁吸溜了一下,咕隆咕隆地咽著口水,也不知他饞的是牛奶還是宋美齡。

我說老蔣你怎麼這麼說?你給宋美齡唱讚歌小心掉腦袋。

汽車吱地停下了。老蔣黑著臉吼道:

下去,你給我下去。

我說老蔣你怎麼了?說翻臉就翻臉。

老蔣說你不是要讓我掉腦袋嗎?你下去我就撞死你。

我說下去就下去,我也不怕死。不過我還沒聽你說宋美齡洗腳呢。

老蔣哼一聲,發動汽車往前走,憋了半天忍不住氣呼呼地說:你胡扯,她洗了澡還洗什麼腳?

我說我聽說她洗腳用人奶,用人奶洗出的腳又白又嫩。

老蔣說用人奶?那得多少人奶?突然又吼起來:你說宋美齡的腳又白又嫩,你這也是唱讚歌,你也要掉頭。

我說我不唱讚歌你不放心我,要掉頭咱們一起掉。

老蔣瞪我一眼說:你這人狡猾狡猾的。

我一笑,拿出—個饅頭讓他吃。他掃一眼我腳前的包袱說:

這麼多?偷的吧?我看你這家夥也不是等閑之輩。但你不能光用饅頭孝敬我。我為了給你把位置騰出來連錢秋芬都沒帶。錢秋芬是誰?是宋美齡她妹妹,我說的是長相,漂亮得你就沒見過。你說我生氣不生氣?我憑什麼要為了你把—個好姑娘犧牲掉?就憑你這些饅頭?我是司機我不稀罕。

我說那你稀罕什麼你說,隻要我能辦到。

他說我還是稀罕姑娘,你能辦到個屁。錢秋芬一聽駕駛室裏還有一個男的,掃興得抬腳就走。你想想,有你這麼—個不識相的在旁邊,我們還能幹什麼?

我說我可以到車廂裏去。

老蔣說我把你當人你倒把你不當人了,車廂裏一層水泥不說,這麼冷的天,等到了格爾木你就變成凍肉了。到時候別人會說我謀害了你。

他這麼—說我倒十分感謝他了,就說好人自有好報,我會記住你的。

老蔣說你記住頂毬用,你快說你到底去格爾木幹什麼,要是事兒不急,我立馬把你撂到這裏,再去拉錢秋芬。

我神情黯然地把我和夢真還有連長以及她去找孩子我去找她的事兒全說了。老蔣沉默著,突然問:

你現在打算怎麼辦?

看我不回答老蔣又說:

我要是你就宰了他。

我歎口氣說我哪有這本事。

傍晚我們到達了格爾木,汽車停在師部門口後,我跳下來就跑到街上去了。老蔣在後麵喊:

急什麼?找個地方先住下。

我聽見了也等於沒聽見,我的腿隨著我的眼睛移動,我的眼睛長了翅膀撲楞楞四處飛動。沒有,我設想我一下汽車就能看到夢真,但是沒有。我快步走去,走過了一條街,發現又出現了三條街。又走過了一條街,又出現了三條街。我這才明白這個我第一次涉足的拓荒者的城市是十字路口連著十字路口的。路口太多我隻能胡走,一直走到天黑,走得我連我自己都看不清了。停下來想想:他媽的,這樣一個地方,找夢真難了,夢真找孩子就更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