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來的是—隻禿鷲。那天我在草地上睡著了,醒來一看,一隻禿鷲就棲落在離我五六米的地方定定地望著我。我嚇了一跳,翻身起來說你想幹什麼?禿鷲浪叫—聲飛走了。
第二天我原地躺下假裝睡覺,它又來了。我眯縫起眼望了它很久。它知道我還在喘氣就永遠停留在六米之外,突然我打著滾兒朝它靠近,它往後一跳,飛了。
第三天我還躺在那兒。它沒來,它不會再上當了。我發現它比人聰明,至少比知青聰明。
還有什麼事,能讓泛濫的時間裝載我的無聊呢?
點—堆火,把石頭燒燙了烙大餅,烙了半個月,麵粉沒有了,就煮麥粒或炒麥粒吃,吃得我—見麥子就牙疼,就肚脹,就惡心。後來發現眼睛有些麻木,知道這是長期不吃菜的原因,趕緊找野菜吃,認識的隻有鎖陽、蓯蓉和蕁麻,吃了眼睛好受了,屁股難受了,天天屎憋,就是拉不下來,急了用手摳,摳出來的都是堅硬的金豆豆。後來金豆豆沒有了,再摳也出不來了,肚子脹硬了,敲著像鼓,咚咚咚地不同凡響。
情急之中,危難時刻,我就喊最流行最革命的口號,唱最流行最革命的歌曲,唱得昏天黑地,還是不頂用。我想我完了,我要脹死在這裏了。我躺在草地上,望著空洞的藍天,心說這次禿鷲不會上當了。
之後,我就昏昏沉沉的,漸漸地沒有思維了。
好了。昏迷中我聽到有人大喊—聲,好像是偉人的聲音。
我一陣顫栗,那聲音就更加親切更加響亮:好了。
果然好了。隻覺得肚子裏一陣翻動,一隻猛虎奪門而出,叭嘰一聲,堵死的牢門被撞開了。什麼東西都變成了水,什麼東西都往外出,腸子肚子乃至心肝肺都往外出,嘩啦啦,我把死亡拉出來了。
我還是躺著,迷迷糊糊中覺得還是偉人的力量大呀。
我脫光了衣服,就著泉水,使勁洗,都把自己洗得跟泉水—樣清澈了
抬頭—看,禿鷲在上麵飛翔,它又—次上當了。
連隊該有馬車來拉柴了,來的時候肯定會帶來麵粉和脫水菜,還有鹽,可是馬車沒有來。他們好像把我忘了。
我想香雨怎麼了?難道她不會提醒連長?我感到不對勁,心說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幹脆回去吧?管他燒柴呢,他們都不管我了,而我竟還如此地忠於職守。
操,回吧,回去看看香雨再來這裏做囚犯也行啊。
可是我走不動了。我已經半個月沒吃鹽,渾身軟得都立不起來了。
我趴著,先是趴在木屋裏,後來就趴到草地上了,喘著,四肢著地,撐一下起不來,撐五下起不來,撐二十下還是起不來。我就說毛主席啊毛主席……這麼說著就聽到了馬車走來的聲音,但我還是起不來。
馬車走近了,不理我。我舉起胳膊,還是不理我。
有人開始往車上裝燒柴,飛快地裝,好像在做賊。
我說嗐,誰啊?怎麼來了也不找我?
有人說那邊有個人,趴著,好像用槍瞄著我們。
於是他們躲到馬車後麵,死死盯著我。盯久了就發現,我差不多就是個死人了。他們過來,圍著我看。
有人說這個人不行了,怎麼辦?
有人說還能怎麼辦?都是知青。
他們是另—個連隊的,來偷我們連的燒柴,而對我來說,他們差不多就是人民的大救星了。
我到了十九連,喝了一大茶缸鹽水,吃了一大碗鹹菜,力氣慢慢就來了。休息了—會,要了些鹹菜要了些鹽,又要了兩個久違了的饅頭,想著無人看管的燒柴,不停地說著謝謝就要告辭了。突然有人大喊:
老木?你怎麼在這裏老木?
她喊完了就跑過來。
我—愣。我說我是老木嗎?你是誰?你居然是夢真?夢真你怎麼在這裏?
夢真說老木你說什麼叫天意?這就叫天意。
我說我是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我不信這個,我隻知道絕望的時候想起毛主席立刻就會有希望了。
夢真說怪不得我總是絕望,我一個人的時候根本就想不起毛主席,想的就是你。
我說那就壞了,你會犯嚴重政治錯誤的。
夢真說你問我離開連隊怎麼到格爾木的?走唄。走了三天才知道路走錯了,走到十九連來了。是十九連的人送我去格爾木的。在格爾木,哪兒有盲流我就往哪兒鑽。有人告訴我,他知道有個軍人把孩子送給了高芝蘭,高芝蘭抱著孩子去西寧了。她在西寧有親戚住在飲馬街。我搭師部的車去了西寧,天天在飲馬街上走動,走動了半個多月才把孩子碰上。人家說給三十塊錢就把孩子還給我,可我隻有五塊錢,還要買回來的車票,怎麼辦?隻有下跪了。
夢真說我知道你和香雨去格爾木找我了。老金說的,就是宣傳隊的隊長。我一從西寧回來就見到了他。他說宣傳隊你是不能再待了,即使是臨時借用也不行了,你換個連隊吧。十九連的連隊是他的堂兄,他就把我送到這裏來了。
夢真說老木你老了,我也老了,咱們來這裏才幾年,就都有白頭發了。你和香雨過得怎麼樣?還好吧?我常常在夜裏想家,想你們,想咱們在火車上唱啊笑啊哭啊,那會兒多單純。我還想在團部衛生所,你腿傷了我去陪你,我們多好啊。後來就……就他媽的了。
夢真說你瞧這孩子,多像我,人家說男孩像母親有福氣,可是在這麼個苦地方,好福氣就是不得病,不餓死,活著罷了。我給孩子起了個名字叫平平,平平安安的意思,你覺得怎麼樣?
夢真說老木你要走?住一晚上不行嗎?你臉色很不好,你得注意身體。你每天吃什麼?麥子?哎喲那不行,你得想辦法吃點菜吃點肉。
我走了。夢真牽著孩子送我一程。分手的時候夢真說:
平平,和叔叔再見。
果然就再見了。
第二天,十九連的馬車送來了夢真和平平,送來了—些吃的用的。
夢真說我來陪你我不走了。
我說這……這不好吧?
但是連我自己也知道我是多麼虛偽。
作為報答,我讓十九連的馬車裝滿了燒柴。離開的時候,趕馬車的知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