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那就好,那就好,我擔心的就是你不同意。
我的嘴依然不由自主著:不可能不同意,媽媽你不了解我,我是什麼人?我現在幾乎可以為了路白的婚姻載歌載舞了。
說著我用手比劃了幾下——舞蹈,《敢叫日月換新天》就是這樣的,還有伴唱:一道清河水,一座虎頭山,大寨那個就在這山下邊。在荒原,夢真演過,化了妝,在台上,兩手繞—個圈,便是揮手指方向。
路白的媽媽終於鬆了一口氣,太累了,太累了,事情一說完就覺得直腰直得太久了。她要躺下,要我幫忙。我—抱就起來了,那麼輕。
我說媽媽你差不多就是趙飛燕了。
她沒吭聲,她沉浸在慶幸之中——真是沒想到,她沒費什麼勁就達到目的了。她閉上了眼睛,愁累了的頭腦需要休息了。
我呆立著,聽媽媽說:什麼飛燕,我要是能飛就好了,就讓路白跟你去了。
路白還在廚房裏,我尋思這麼長時間難道要做八盤酒席嗎?下碗麵條就行了。我來到廚房,看到既不是八盤酒席也不是麵條,而是一大盆蛤蜊,那麼鮮香,我咕嚕—聲又咕嚕一聲,不盡口水滾滾來。我抓起來就吃,—抓—手眼淚。蛤蜊是帶湯的,湯是眼淚汪瀦的。
我說路白,你做好了蛤蜊不端過去,原來是你在這裏獨自飲泣啊。可是我餓了,就要暈過去了,你好狠心啊我的小妹妹。
路白用上牙咬著下唇,鼻翼—扇一扇的。她忍著不出聲,不出聲眼淚就更多了。
我掏出手絹要遞給她,—看那手絹髒得就像抹布趕緊又裝起來。
我說在荒原有一種草叫汪淚草,你一弄斷葉子它就會汪出眼淚來。
你又不是草,又沒有人弄斷你的枝葉,你哭什麼?你再哭我就不吃了,我暈過去你負責。
她眼灣裏又是一潮淚水洶湧而出。
我說路白你真是糊塗透頂,你本來就不能嫁給我,即使沒有現在那個做生意的也不能嫁給我,你是我的小妹妹你怎麼能嫁給我呢?那成什麼體統了,天下人會罵我。
路白出聲了,再也忍不住了。她趕緊過去關上廚房門。
我板起麵孔說你就哭吧,反正我不領情,我隻能感到你莫名其妙,為了你的結婚我高興得想死,而你卻哭啊,傷心啊,讓全世界感到不痛快。
我不管你了,我要吃飯了。
說著我出去拿來—條毛巾遞給她,按著她的肩膀讓她坐到椅子上,低首望著她香噴噴的頭發,心說多可憐的路白啊。
路白用毛巾捂住了眼睛。我緊挨她坐下飛快地吃著蛤蜊。盆裏轉眼空了,桌麵上升起—座殼子山。我找了個塑料袋把山搬進去,告訴路白:
我要走了。
路白沒有挽留的意思。我心說太好了,不挽留我就由著性子絕情了,堂堂男人,絕情算什麼?河溝裏洗澡,酥油裏抽毛,跟瘸子賽跑,和空氣擁抱,太容易了。
我來到廚房外麵,看到路白媽媽的眼睛還是閉著,看到房子另一角路白的床上擺著—個洋娃娃,看到門口牆那兒還有兩袋垃圾就過去提了起來。出門的刹那,我琢磨路白家就這麼一間房子,她結了婚怎麼住啊?因為她必須跟媽媽住在一起。或者能柳暗花明,有大房子等著她們,那樣就太好了,路白就能過上幸福生活了。
我來到街上,大步往前走,走著就想跑,一甩胳膊才發現手裏還提著三個垃圾袋,四下裏看看,到處找垃圾箱,明白已經錯過了,連垃圾箱也錯過了。我這個人怎麼搞的?總是錯過。
可我又想,有時候我們需要的恰恰就是錯過,比如現在,當我錯過垃圾箱之後,發現我其實就需要拎著垃圾來到這裏。這裏是望海大酒店,綠茵如坪,轎車如織,地上鋪著石頭鏡子能把人照得精神煥發。哪兒都是纖塵不染,太幹淨了,幹淨得讓人立馬就想拉屎撒尿。當然我不會這麼做,我聰明地意識到這兒不是荒原我不能隨地大小便,但是我可以把已經拎過了三條街的垃圾放在這裏,放在盛開著鬱金香的花壇上,以便它成為一種象征,成為—種萬物都有此歸屬的預告。
我就這麼做了,遺憾的是沒人看見。我喊了一聲快來看,還是沒有人看見。我等著,我決心要讓別人看到我的舉動,然後出麵幹涉,然後罵我一頓,然後我就可以動手了。是的我今天特別想動手,做生意的侵害了我我為什麼不動手?
終於有人直直地衝我走來了。我做好了準備,我甚至咳嗽了一聲,用手再次摸了摸垃圾袋以示它跟我有關係。他看見了,用兩片墨鏡陰森森地照著我。但是腳步沒停,他照直走來,忽地—拐又照直走去。怎麼搞的,他居然不管?我盯著他的背影,看到他一直走在盲道上,恍然明白他是個瞎子。
我笑起來,我覺得自己真可笑,既然已經實現了用垃圾髒髒他們的目的,為什麼還要待在這裏呢?為什麼不去海邊呢?這兒離海邊很近,那兒有金黃色的沙灘,沙灘上有我的影子,我的影子等著我呢。
眨眼我就坐在沙灘上了。我從前的影子走過來坐在我的身旁。我們等著路白。路白肯定會來這裏找我,她流夠了眼淚,需要說話的時候就會來這裏找我。我會告訴她,都說大海是我的故鄉,其實大海隻是魚的故鄉,我已經不是魚了。
路白笑起來,三十歲的路白笑起來。她就要悲慘地嫁人了,她強迫自己笑起來。
我錯了,路白來了以後沒有笑。
她不笑我就替她笑。我把我們兩個人的笑加起來,聲音就如雷貫耳了:
哈哈哈哈,大海啊,我們又看到你了。哈哈哈哈,大海啊,一汪舀不盡的鹹水,不能解渴,不能澆地,你是地球的累贅。哈哈哈哈,大海啊,你的肚裏有--座龍王殿,我要把它換成錢。哈哈哈哈,大海啊,請給我一條路,請給我一間屋,我要和我的愛人永遠居住。哈哈哈哈,大海啊,敞開你的懷抱,讓我夾著尾巴逃跑……
大海揚波,揚到空中的全是白沫。沙灘上的人們瀕瀕回首,吃驚地瞧著瘋了似的我。
那麼多海鷗盤旋在頭頂,嘎嘎叫著,好像說等著吧夥計,等這人笑死了咱們吃他的肉。
路白還是不笑。
我說你怎麼才來?我都等你兩個小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