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真聽著氣憤地擦了—把淚,尖叫—聲沒有。
老金意識到自己把話說錯了,趕緊拉拉夢真:咱們走。
處長又說已經有兩個女人為了老木住進了咱招待所,你是第三個,你們來幹什麼?來劫法場啊?
夢真說你這是要誣陷人了。
處長揮揮手說:走吧走吧,別再糾纏了,我要是治你用不著誣陷,現在就能抓你。
他們出來了。平平揀起一塊石頭,扔過去,咣地砸在保衛處的房簷上。
公判大會的會場設立在格爾木城邊的荒地上,來了很多人,一部分是住在格爾木和格爾木周邊的知青,一部分是市民和盲流。市民和盲流在公判大會之前就看到了四處張貼的公告,上麵寫著現場執行槍決,所以就紛紛趕來看熱鬧。
夢真記得這一天風和日麗,天藍得就像均勻地塗了一層顏色。她心說老天真是有眼,用這麼溫暖的陽光來為老木送行了。
香雨記得這一天烏雲密布,到處都是霧蒙蒙的,看什麼都很模糊。她說他們要槍斃我的丈夫,天都要哭了。
路白記得這一天很冷,怎麼這麼冷啊,還是夏天呢。她一陣陣地發抖,一次次地想到老木穿大衣了沒有,他要是沒穿大衣那就苦了。
她們在人群裏,她們沒有互相見麵,她們誰也沒有聽清台上的人在說什麼。她們從不同的方向拚命往前擠,想把老木看得更清楚些。
老木站在用六輛卡車拚起來的高台上,一左一右是兩個剽悍的軍人。和老木—起接受公判的還有三個知青,兩個判了無期,—個判了十五年,最後宣判老木,隻聽麥克風裏轟隆隆—聲喊叫,人們朝會場的一頭湧去,想看清押向刑場的殺人犯到底是不是個青麵獠牙的角色。
老木的三個女人就像三條美人魚拚命地遊到前麵去,前麵是人群的夾道,老木在那麼稠密的目光的掃視下走過夾道。他被綁起來了,嘴裏塞著一團布。押著他的兩個軍人走得飛快,他被拖著,有腳沒腳都一樣。
先是香雨看見了他,緊緊張張地喊了一聲老木。老木也看見了她,看見她撲過來了,又看見她被一個軍人一把推到了邊上。老木呼嘯而過,隻覺得香雨的一身黑衣就像夜晚的天幕——星光遙遠,永遠都是一天遙遠的燦爛。
接著夢真和平平看見了他。夢真悲悲切切地喊了一聲老木。老木扭過頭來,一瞥之間就把苦難的愛戀留給了她。她穿著軍裝,還是草原上的老樣子。她哭著,她恨自己哭,—哭就淚眼模糊,就看不清老木了。等她擦幹了眼淚,老木已經—閃而過。
之後路白看見了他。路白看見他沒有穿大衣,自己首先打了一個冷戰。她細細地喊了—聲老木。老木沒聽見,老木隻覺得眼前有一麵紅旗迎風飄動,定睛一看原來是路白。路白穿了一身大紅的連衣裙,獵獵的如同一團燃燒的火,仿佛她說我用火點亮道路給你送行了。
這時候的老木已經難過得渾身都是哭聲了,但是人們聽不到,人們隻看到他的嘴被塞住了,他滿臉憋得通紅,被人拖著,迅速接近著刑場。
老木的三個女人就像三朵美麗的雲霞,朝刑場飄過去了。那兒已經有許多人,那兒的人不是石頭就是木頭。老木的眼光絕望地掃過他們,又充滿希望地掃向身後。
頓時有人驚怪地喊起來:咦,你看他的臉,都扭到背後去了。
老木的臉的確扭到了背後。
老木又—次看到了黑豔的香雨,金黃的夢真,火紅的路白。他感到她們就是他的白晝與黑夜,就是他的晴天和陰天,就是他的全部了。老木在心裏喊著:
我不想死啊,我不能死啊……
保衛處的處長厲聲喊道:他在看什麼?不要讓他看。
有人立刻扭正了他的臉。
他立刻又扭向背後。
處長上前親自扭正。
他又毫不猶豫地扭向背後。
他看到他的三個女人—個比一個美麗,儼然就是下凡的天女了。世界真好,他還沒有享受,怎麼就要死了呢?
處長喊道:把他的眼睛給我蒙上。
這時,老木聽見有人喊了一聲爸爸,趕緊尋找,剛看到夢真身邊的平平,就見—個軍人威嚴而笨手笨腳地折疊起—個紅頭巾,蒙在了他的眼上。
頓時黑了。但他的臉還是朝後扭著,仿佛他還能看見他的三個美麗的女人,他的三朵五彩的雲霞,他的三座迅速出現的生命的裏程碑。
裏程碑出現得太快了,仿佛命中注定他一生要愛上三個女人,快快地愛過了,就要快快地死了。慢點多好,從二十歲開始,十年出現一個,他就能活五十歲,二十年出現一個,他就能活八十歲,三十年出現一個,他就能活一百零—歲。即使一百多歲也不夠,活著,有這麼好的三個女人,多長時間也不夠。
可是,越嫌不夠就結束得越快,眼前已經黑了,世界提前不存在了,他就要死了。
老木的三個女人看見,老木已經不移動了,老木跪在了地球上。一枝閃著黑光的長槍在很近的地方瞄準了他的後腦勺。舉槍的人用黑布蒙住了自己的臉,隻露出眼睛來,他是害怕死者的親人記住他的麵孔而對他進行報複。
這時安靜了。
這時槍響了。
老木的三個女人都看到,在他倒地的一瞬間,他的眼睛是朝向自己的,盡管眼睛仍然蒙著厚厚的紅頭巾。
兩天後,在格爾木城邊的荒原上,在一座新起的墳墓前,老木的三個女人已經不哭了。
她們分開坐在地上,香雨離墳墓最近,她不允許別人超過她,下來是夢真,最遠的是路白。
陽光一如往日,四周是曠古的靜謐。
黃昏悄悄到來,她們還是坐著,連姿勢都不變一下,都想多陪老木一會兒。
—個孩子在不遠處跳來跳去地采著野花。
突然,從城市的方向歪歪扭扭開來一輛吉普車。車停了,走下師部保衛處的—個幹事來。他望著老木的三個女人,點點頭,小心問道:
誰是死者的家屬?
三個女人站起來,互相看看。
路白很輕很快地說:我是。
幾乎在同時夢真也說: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