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到達青島的第四天,天鵝收到了昆生的電報。在她把電報拿給我看的一刹那,我的心沉沉地一抖:他們真是鍥而不舍啊,吃辛吃苦,千裏奔波,就為了揍我一頓。而我是不經揍的,在這樣頑強而韌長的仇恨麵前,我的骨頭將會變得多麼軟弱啊。我和天鵝躲到她同學家裏去了。從她同學家西邊的窗口,可以看到我家的樓。兩天後的一個下午,我看到了四名駝場代表可怕的複仇的身影。從此,整個四月,他們就吃住在我家樓門前的台階上,美麗的青島、大海的青島、櫻花盛開的青島,對他們一點誘惑也沒有,他們懷著神聖的使命感,夜以繼日地等待著我的到來,一直等到五月。五一這天,我終於看不到四個駝場漢子的蹤影了,從此再也看不到了。後來我聽昆生說,他們幾乎就要彈盡糧絕,再不離開青島,就要拿路費填肚子了。
四個漢子忍饑挨餓回到了駝場,一見葉子就哭了:我們花掉了大家的錢,我們辜負了大家的期望,我們怎麼這麼無能啊。葉子也哭了,喊果子拿來了我的一件舊衣服,一道一道地剪開,一綹一綹地撕下來,說:這就等於打他一頓了,打得他皮開肉綻了,漢子們謝謝了。這時場長聞訊趕來,歎了一口氣說:沒完成任務就對了,我還發愁萬一你們打壞了人叫青島的公安局抓起來怎麼辦?那是要罰款的,是要判刑的,如果判刑判到柴達木好歹我們還能照顧,要是判到別處了呢?我和葉子商量好了,判了刑我們就去頂罪,我們是主謀啊。至於花掉的錢嘛就不要心疼了,這是大家的事,按出差對待,路費可以報銷,還能領一點食宿補助。這件事情就算過去了,想開些,既然路通是反革命,就讓他到青島反革命去吧,咱駝場開除他,他就是想留下來咱也不要他了。
後來昆生寫信說,其實場長是最恨你的,他是葉子爸爸的老部下,他恨你就像江姐恨甫誌高,把你當叛徒看了。要是他有權力,他真的會把你打成反革命,然後判你個無期徒刑,就地執行。而那些千裏奔波要揍你的人,都是不懂事,少見多怪——憑什麼你路通娶了大隊長的女兒又要移情別戀呢?大隊長的女兒,參加過兩次大駝運和一次修路的英雄好漢的女兒,是不能拋棄的。可是不能的事情偏偏發生了,於是他們就恨啊,刻骨銘心地恨啊。至於葉子的恨是因為內心有傷痛,那是愛到極又無奈到極的傷痛,是要傷人的,不傷別人就傷自己。好在畢竟有果子做緩衝,畢竟果子還是認你這個爸爸的,慢慢看吧,或許能好起來,或許就這樣了,要把你恨到棺材裏去了。
我承認昆生的分析,我對天鵝說:我真是太傻了,我讓他們在駝場揍一頓就好了,現在是越欠越多,越積越深了,這是一筆賬啊,是血淚仇啊,這讓我以後再也回不去了。天鵝說你還想回去?回去幹什麼?那種苦日子你還沒過夠?我說過夠了,過夠了,那個缺氧的寒冷的沒有大海沒有森林的地方不回去也罷了,但是青島再好也不是我的青島,在這裏我怎麼一點也不坦然呢?怎麼一點也不幸福呢?我在離駝場三千公裏的地方還天天提防著駝場人來揍我,我真是太窩囊了。天鵝說這些我都想到了,你不用擔心,咱們搬家好了。
於是就搬家,我們住的是天鵝家過去的老房子,現在又靠了她爸爸的權力,在教育係統的住宅區裏換了一套公房。公房在花園的氛圍裏,不遠就是超市,麵前就是大海,我們滿意得都不知說什麼好了。更重要的是,從此青海就再也不會有人知道我們的住處了,包括果子,果子隻知道我的通訊地址,那是我在我們單位建立的私人信箱,就像野戰部隊的稱呼一樣全是代碼。
但是搬遷並不能代替遺忘,我的曆史無法割斷,我隱隱感覺到我不會一輩子都生活在和青海和賽什克駝場毫無關聯的時間裏,總有一天我會在越走越遠了的道路上停下來,回過頭去,看看,再看看,那就是思念了,就是傷感了,要是我不願意思念和傷感,那我就得回去,回去看看葉子和果子,至少心是務必要回去了。隻是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這麼快,這一天的到來會有噩耗相伴,十年,真是太快了,我是說葉子的死,葉子死得真是太快了。而我要做的,就是活著,然後回去。我十年沒想過回去,如今我要回去了;我十年都躲避著挨打,如今我要送上門去挨打了,不,很可能是送死,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會認為,是我殺死了葉子,我用十年的時間慢慢地殺死了她,殺人償命,賽什克駝場的漢子們早就這麼想了。就在他們這麼想著的時候,突然發現,殺了人的路通,必須償命的罪人,自己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