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告別霓虹(2 / 3)

這時候我發現窗外的月台已經失蹤了,樓啊樹啊這些沒長腿的東西都開始奔跑,連地麵和天空也開始奔跑——火車開動了。我突然感到非常奇怪:果子的一封電報,竟讓這麼多呆然不動的東西跑起來了;果子的媽媽死了,世界跑起來了,就是說地球轉得更快了,好像她對這個世界早已是累贅,又好像她格外重要,重要得連地球都不按原來的速度運動了。

果子的媽媽名叫葉子。葉子是我給她起的名字。葉子枯了。仇恨我的葉子似乎就因為這恨而迅速地枯了。

十年前,在賽什克駝場的土坯房裏,葉子抱著果子,壓抑著對我的仇恨,懇求盛怒的人群:不要難為他了,揍他幾下算了,讓他走吧。而在這之前,他們想綁架我,關押我,剝奪我的自由,甚至想象著對我實行終生囚禁。他們當然知道這是犯法的,但他們不怕犯法,犯了法又能怎麼樣?死都不怕,還怕犯法?現在他們隻好同意葉子的懇求,理由就是還能不聽葉子的?葉子都懇求了。他們老老實實等著,等到我來向葉子告別的時候,揍我一頓,為葉子也為所有的賽什克駝場人出出氣。

但是他們嚴陣以待卻沒有等來我。我得到了昆生的消息,我逃跑了。我害怕麵對葉子的眼淚和譴責,害怕聽到果子不讓我走的哭聲,更害怕我的骨肉經不起他們的踢打。我給我的小狗秀秀喂了十片安眠藥,然後騎著我的小公駝,跑向青藏公路。我記得在那個連風連路邊的石頭都在譴責我的日子裏,所有在路上飛馳的汽車都不理睬我這個修路人了。我心說完了,駝場的人就要追上來了,隻有依靠小公駝了。

十天後我來到離駝場四百公裏青海湖邊,在青海湖連接黑馬河的地方,終於攔住了一輛卡車。我放開了我的小公駝,我說去吧,你多保重,我是顧不上你了。小公駝走了,他好像並不留戀我,沒等我上車就轉身走了。我當時一陣酸楚,心說連這個畜生也不理我了。

後來昆生告訴我,當駝場的人第二天知道我已經離開了駝場時,吃驚得不亞於聽到了地球爆炸:他怎麼可以不來告別葉子和果子就走呢?怎麼可以不受到一點懲罰就走呢?這個帝國主義反動派,妖魔鬼怪,吃食昧食的狗,忘恩負義的人哪。二十六個疾惡如仇的漢子立刻騎著駱駝追到了青藏公路邊,見了人就問,見了石頭就問,見了迎麵來的汽車就問:看見一個狗日的沒有?看見了,看見了,騎著小公駝的那個人我看見了。一個曾經給駝場運過菜的司機說。駝場的人驚怪道:那你為什麼不撞死他呢?司機說我哪兒知道他是個狗日的呢?駝場的人說:你這個人好糊塗啊,你走在我們修起的路上,怎麼連畜生都認不出來了呢?司機明白,隻要是走在駝場人修起的青藏公路上,所有人都應該愛他們所愛,恨他們所恨,便說我現在掉頭回去撞死他也不晚嘛。說著就轟響了油門。駝場的人說:不用了,不用了,還是讓我們自己去收拾這個現行反革命吧。——在他們看來,現行反革命是對人最惡毒的辱罵,也是對我最恰切的形容了。

他們馬不停踢,追我一直追到了青海湖邊。孤獨的被我遺棄的我的小公駝老遠就看到了它熟悉的人和熟悉的同伴,驚喜地鳴叫著奔馳而去,好像要告訴他們:我的沒良心的主人已經搭車走了。二十六個漢子把他們的坐騎托付給了黑馬河邊的牧人,分三批坐上了茶卡鹽場去西寧的鹽車。高高的鹽垛上,是三月的冷涼,是淩厲的風,是夜晚的星群;太陽出來了,西寧到了。

在賽什克駝場駐西寧辦事處,二十六個漢子朝著服務台打聽了二十六遍,然後得出結論說:狗日的反革命還沒來呢,等著吧。他們等了一個星期,終於沒有等來我,就又說這個忘恩負義的反革命,到了西寧連駝場辦事處都不來住了。二十六個疾惡如仇的漢子召開了一個由二十六個人主持的會議,一致通過了追到青島揍我一頓的重大決議。所有人都掏幹了身上的所有錢,然後選出了四個山峰似的壯漢作代表。有人說我知道李天鵝爸爸的單位,找到了她爸爸就能找到他們了。四個壯漢把李天鵝爸爸單位的地址一人寫了一遍,莊嚴無比地踏上了東去的列車。

但是他們的行動馬上被人泄露了。火車剛剛開走兩個小時,昆生就趕到了西寧,他是奉了場長的命令前來阻止他們對我的懲罰的。聽說四名代表已經出發,他轉身就走。疾惡如仇的漢子們沒有想到,昆生是去郵局了,是給天鵝發電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