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憂鬱的原野(2 / 3)

昆生說駝場怎麼越來越慘了?我走的時候還不是這樣的。我心說是啊是啊,現在怎麼這樣了?好像由於海拔高的緣故,這裏的時光是往兩邊流逝的,一邊把固有的流走了,一邊把新來的衝掉了,隻剩下了山頂的一片土色,把世世代代都染透了。

我比昆生早走了兩年,我記得那時候雖然駝場沒有什麼像樣的建築,但家家的門口都有花團錦簇的,紅的燈籠,綠的籬笆,人們采集來野花——紫的野菊花、黃的臭牡丹花、橙的幹枝梅、紅的血滿草、白的五姊妹、藍的鹿見愁,栽進花盆或者門前的田畦,一片一片的,一溜一溜的,也就等於把分散在荒原的斑斕集中起來了;男人是精神的,女人是光彩的,孩子們是鮮亮的;場部內外到處都是駱駝,都是騎馬奔跑的人和從各個牧業點趕來開會的人。還有商店、供銷社、衛生所、大禮堂、郵局、小學和中學、新華書店、小飯館,還有籃球場,還有俱樂部,還有笑著來笑著去的姑娘和小媳婦,還有葉子……如今都已經煙消雲散了。

我說我們過去吧,千裏迢迢趕來了,總不能就在這裏站著。昆生說等等,我把槍帶上。我吃驚道:你把槍帶來了?你哪來的槍?昆生說從朋友那裏借的。我說你借槍幹什麼?要當著駝場人的麵自殺?昆生說我早就知道勸不回你,我們得想辦法保護自己。我說你打算用槍瞄準駝場的人哪?看他點了點頭,又說,那我就勸你先把我斃了。昆生說路通我發現你怎麼一直犯糊塗,我們還有多少事要做,在這裏被人打死了不值當。我發狠地說我就是來死的,你們要是不想死,現在回去還來得及。天鵝無聲地擦著眼淚。我說你哭什麼?昆生說你要人家死,人家怎麼能不哭呢?你也太過分了吧?天鵝搖搖頭說:昆生你別說了,到了這裏就聽路通的,既然他要死,那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我長歎一口氣說:連累你們了。

我朝前走去,懼怕地望著一層一層的駝場人。我看到有人早已捏緊了拳頭,有人拿起了鐵鍁,有人準備好了麻繩,有人穿上了結實的踢死牛。我冒出了汗,心跳加快了,腳步越來越滯澀,腿也有點軟,幾次都想停下來,但又咬咬牙,蹭著地麵,沙沙沙地走著。我想我應該企求他們:讓我見到葉子以後再動手吧。

葉子枯了,已經枯了。她枯了以後我才有勇氣回到她身邊來。但是已經晚了,連接受懲罰都已經晚了,葉子已經看不見了。她看不見我將如何受到老拳鐵腳的踢打,看不見我將如何心甘情願地懺悔在她的靈柩前或者骨灰盒前——我已經不怕了,再也不會懦弱地逃跑了。

我曾經認為,在青藏高原,隨便撕下一片白雲,裏頭就有好幾個仙女。葉子是仙女。我對葉子仙女一往情深的時候才十九歲——1970年的冬天。我對她說,你覺得我們這個地方最缺少什麼呢?她說水。我說那你就是我的水了。我吮吸她溫軟的嘴唇,我知道她溫軟的嘴唇後麵是泛沫的水;我吮吸她更加溫軟的乳房,我知道她溫軟的乳房裏麵是白色的水;我還要吮吸她別處的溫軟,我知道別處的溫軟裏依然是暖洋洋的水。但是她不讓了,她說以後吧。以後是結婚,我真是如魚得水。賽什克有水了,我又問葉子:你覺得我們這個地方現在最缺少什麼?她說樹。我說那你就是樹了。她說我不想是樹,樹大招風,我隻想做一片葉子。我說好,葉子,你就叫葉子吧,而我是樹幹,常青樹的樹幹,你是樹幹上的葉子嘩啦啦。以後的日子裏,我是她的樹幹,她是我的葉子,她吸收陽光,我攝取養分。她夜夜攀附在我身上,纏綿得我一見到星星就成了神仙。然而僅僅過了四年,我就變心了。我認識了天鵝,天鵝是從青島飛來的,飛到了賽什克駝場就變成了知識青年。我喜歡上了這個漂亮的青島知青。漂亮的知青對我說:我遲早是要回青島的,你怎麼辦?你要是跟我去青島我就跟你好。我說你要是跟我好了,我當然要跟你走,去青島就去青島。天鵝把我帶進了青島,過了兩年又讓她爸爸把我們的好朋友昆生調進了青島。而被我們遺棄的葉子,就從這個時候開始枯了,迅速地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