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繼續往前走,怎麼也分辨不出歲月的褶子後麵那些當年的容貌。他們變了,肉體仿佛被什麼東西重新組合過了,衰竭著,老化著,強烈地陌生著。除了對我的仇恨,那是永遠不老的;歲月流逝了,對我的仇恨也就更加精純了。我想現在也許隻有一個人能夠衝淡這種仇恨,那就是這些年來偶爾會和我通通信的果子。我尋找著,我想看到一個酷似葉子的姑娘,隻要她撲過來叫我一聲爸爸,這些疾惡如仇的駝場人也許就會手下留情了。但是沒有,沒有叫爸爸的,也沒有像葉子的,姑娘們都很安靜很遙遠。
我走到他們跟前,停下了。我聽到有人說:你是路通吧?我一驚:剛才不是已經在摩拳擦掌了麼,怎麼才認出我來?我說是啊,我是路通,我是來看看葉子,看看果子,看看你們的,你們好麼?葉子在哪裏?果子在哪裏?一個柴色臉的漢子大聲喊:快去叫果子。昆生和天鵝過來了。有人又說:這是昆生吧?這是天鵝吧?昆生和天鵝幾乎是諂媚地點著頭:我們來看看,看看駝場,看看你們,聽說葉子去世了。柴色臉的漢子又一次大聲喊:快去叫場長。
怪了,真是怪了,他們居然沒有馬上揍我。我和昆生和天鵝互相看了看,都是一臉的不解。有個少年跑去又跑來,告訴柴色臉的漢子,漢子又告訴我:果子不在,果子去夏日哈鎮了。我說真是不巧,她去夏日哈鎮了,夏日哈鎮離這裏一百多公裏呢,她去那裏幹什麼?沒有人回答我。我們,和麵對我們的駝場人,都顯得有點不知所措。我強迫自己微笑著,看看這個,看看那個。這時有人說:你們從哪裏來?青島?好地方,你們白了,越活越年輕了。這時有人說:別跟我們握手了,你快去看看葉子吧。這時一隻狗忽地撲過來,翹起前肢搭在我的胸脯上,一舌頭舔濕了我的衣服。我嚇得往後一躥,大聲說誰的狗,快喊住。有人說它認出你來了,它就是你養過的秀秀啊,怎麼你不認識了?我愣著:秀秀?秀秀還活著?真是認不出來了。那麼纖小的黃狗秀秀,居然這麼高大了,而且滿脖子都是蓬蓬勃勃的鬣毛,威風得像一頭非洲原野上的獅子。狗比人有記性,它可沒有忘了我,也沒有忘了天鵝。它用頭蹭著天鵝的腿,天鵝俯身抱住了它的頭,一遍遍叫著秀秀。我多少有點欣慰地望著秀秀,聽到有人喊:場長來了。
一陣馬蹄的疾響,從人群後麵傳來。我看不見馬,胡亂張望著,突然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在地——一隻拳頭從後麵重重地夯在了我的肩膀上。秀秀汪地叫了一聲。我心說開始了,場長一到懲罰就要名正言順地開始了。接著又是一拳,打在了昆生的肩膀上:你好。昆生還手了,也是一拳打在了對方肩膀上:你好。來人大聲說:好啊好啊,你們還是來了,說老實話,我們就沒指望你們來。昆生說我們哪敢不來啊,不來就更是罪人了。我這才明白,來人是場長,場長用拳頭跟我們打招呼呢。場長又說小天鵝過來,跟我握握手。天鵝過去了,神情木木地伸出了手:你好。場長一把攥住說:誰好?我是誰?你們這半天還沒叫我的名字呢,你們好像不認識我了?我說認識,認識,你是……場長說認識個屁,我是野馬。我們都愣了:他怎麼是野馬呢?我說野馬,你的頭發呢?怎麼一根也沒有了?你的眼睛,怎麼變得一隻大一隻小了?我記得你比我小兩歲,怎麼臉上……對不起,我是說滿臉都是深刻?野馬哈哈一笑:有意見直截了當地提,老了,難看了,是不是?這裏是柴達木的賽什克,不是你們那個海濱城市,老實說在駝場的同代人裏我還是年輕漂亮的呢。他說著回頭看了看,又說,車都開來了,是自己的吧?你們發達了。我說車是昆生的,他現在當老板了,我和天鵝一般般,混日子唄,閑了就想駝場,忘不掉啊。野馬說駝場有什麼想頭?越來越不行了。老場長死了他們把我端出來當場長,因為他們對我放心,我沒有本事像你們一樣出去折騰。說著不禁有點淒然,擺擺手又說,不說這些了,咱們走吧,去看看葉子。你們來得正是時候,葉子明天就要上路了。
野馬帶著我們往前走,人群讓出一條夾道來。我們三個不停地打著招呼,奇怪怎麼沒有一個是熟人呢?從這些一張張閃過的異陌的臉上,我看到了好奇,看到了呆若木雞,看到了微笑,看到了迷茫和冷漠,但絕對沒有看到仇恨。我鬆了一口氣,看來我是想錯了,我把駝場人看扁了,畢竟是故鄉,而我是遊子,沒有理由再提仇恨了,況且人都死了,更沒有理由了。這麼想著,我心裏就酸酸的,懼怕和警覺消失了,隻剩下了傷感,眼淚,我舔到自己的眼淚了。秀秀一直跟著我們。柴色臉的漢子從後麵跑來,吆吆喝喝地帶走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