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馬和我們坐到一起,一聲不吭。我們覺得這是因為他想對試圖燒死我們的大火和燒毀桑塔那的大火做出解釋,而又拙於言詞。我們等待著,可是等到他一開口,就發現我們錯了。野馬讓我們感覺到,所有發生的一切都順理成章,是不需要解釋的。他說明天葉子要上路,要去拉薩找她的父親了,你們也跟著走吧。我尋思葉子為什麼非要去拉薩找她的父親?雖然葉子的父親是從拉薩北郊的色拉廈天葬場離開人世的——他因為駝運有功、修路有功,病故在拉薩後被藏族人送上了天堂。但靈魂升天後難道還會羈留在拉薩?我倏地站起來,昆生倏地站起來,天鵝拽著我站起來。我說野馬場長你聽著,我知道你們會懲罰我,真的要燒死我我也沒辦法,但我是天鵝的丈夫,是昆生的朋友,我沒有理由不顧他們自己去死。幾十萬元的車已經被你們燒掉了,我已經很對不起他們了,現在要跟他們回去了。野馬說好啊,做人嘛,怎麼能隻顧自己呢?
我們走去,不管葉子上路不上路,也不去追究燒毀桑塔那的責任了。我們要走過這片原野,走上青藏公路,在那裏攔車,從那裏回西寧,再回青島。但是馬上我們就發現,野馬場長的話就是命令,我們已經走不了了。在我們前去的路上,堵擋著一層一層的駝場人。我看到有人早已捏緊了拳頭,有人拿起了鐵鍁,有人準備好了麻繩,有人穿上了結實的踢死牛。我冒出了汗,心跳又一次加快了,腳步越來越滯澀,腿也有點軟,幾次都想停下來。我想我應該企求他們:放我們走吧,我們已經看過葉子,已經用一輛桑塔那祭奠過葉子,該盡的責任已經盡到了。天鵝拽住了我,小聲說:別過去,別過去。昆生絕望地說:我們今天非死在這裏不可了,我說了別來你偏來。我強打精神安慰他:不會吧?他們的領導在這裏。我回頭尋找野馬。野馬背搭著手站在一座小土丘上,狡猾地笑著。
麵前的駝場人裏,柴色臉的漢子舉著獵槍朝我們走來。秀秀汪地叫了一聲。漢子罵道:日你媽的我叫你吃裏扒外。說著瞄準了秀秀。秀秀轉身就跑。野馬從遠處喊道:你要幹什麼?槍響了,秀秀歪了一下身子,跑幾步就仆倒在地上,起來又跑,又仆倒在地上,掙紮著再也沒有起來。柴色臉的漢子這才回答野馬的問話:我是在處決叛徒。然後用槍指著我們說,你們都是叛徒,你們都該死知道麼?我們驚恐地望著他,生怕他斃狗一樣斃了我們。他怒歪了臉吼道:看什麼?連我是誰你們都不認識你們看什麼?我應付道:怎麼能不認識呢,才離開十年嘛。漢子說那你說我是誰?說對了就讓你走。我望著他,皺著眉頭望著他,睜大了眼睛望著他,突然望到他脖子上的刀疤了。我說你是老柴吧?你叫柴達木?他一愣,臉上的肌肉一抽,嘿嘿嘿地冷笑起來,點著頭說:好好好,我這副樣子連我爹都不知道我是誰了,你還能認出來,說明我醜得比他輕是吧?他說著挑了一眼身邊的一個黑臉漢子。我對老柴柴達木巴結地說:你不醜,你哪裏醜了。黑臉漢子說那我呢?我是誰?我望了半天認不出來,就聽昆生在我身後喊道:你是黑子。黑臉漢子揮拳就打:黑子個你媽的屄哩,我的官名是什麼?罵的是昆生打的卻是我。我捂著下巴後退了幾步。
野馬走來了,好像壓根沒看見我挨打,拍拍我的肩膀說:明天葉子要上路,要去拉薩找她的父親了,你們也跟著走吧。我歪著脖子說:葉子為什麼非要去拉薩找她的父親?人的靈魂是可以在天上飛來飛去的,說不定葉子和她父親早已經見麵了。野馬說你不是駝場人你不懂,你跟著走就行了。我點點頭,我不點頭是不行了。野馬又盯著昆生和天鵝。天鵝躲開了他的眼光。昆生說走就走唄,不就是去一趟拉薩嘛。野馬說沒事了,現在去我家吃飯吧。說罷就走。我們害怕失去救命稻草似的趕緊跟了過去。走了幾十步,再回頭看時,那些威脅著我們的駝場漢子一個也不見了,好像是鬼魂的聚集,轉眼間消散成氣了。
原野上一片空曠。原野上隻有一隻狗,它叫秀秀,死了,它因為親近離開駝場的舊主人而成了被處決的叛徒。我心裏不是滋味,怎麼也想不通我們的到來會斷送一條珍貴的狗命,那是一隻獅子般英武的大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