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離開場長辦公室,走向土坯房,在一些熟悉的碎石鋪成的路上彎來彎去,幾分鍾後,我看到我十年前的家了。小院子裏的田畦,南牆跟的羊圈,房簷下的煤磚,拴駱駝的木樁,還有狗窩、馬棚,統統不見了,原來杉木的房門也換成了鐵的,散發著嗆人的鏽氣。我們開門進去,一股動物的臊臭迎麵撲來。天鵝趕緊捂上了嘴。我看到地上有一堆疏鬆的新土,土堆旁邊有一個盆口大的洞。昆生叫起來:旱獺?旱獺都把洞打到家裏來了。我想到旱獺是吃老鼠的,這房子肯定是老鼠的天下,不禁一陣淒然,一個主人死了,一個主人走了,即使還有屋頂和牆壁,這裏已經不是家而是荒原了。我們走到裏間去,出來時我腦子裏一片慘淡:大泥炕上鋪著氈,一個洞一個洞的,疊起的被褥上蒙了一層灰,電視機還是原來那個黑白十二寸的,放在桌子挨牆的地方,上麵摞了一些雜物,顯然已經是廢物了。沙發,椅子,桌子,都是原來的,原來就是舊的,現在更舊了,都舊成破爛了。我們走到廚房去,打開櫃子,麵呢?米呢?肉呢?菜呢?什麼也沒有,已經沒有過日子的跡象了。
天鵝說真可憐。昆生掏出一遝錢來,塞給我說:見了果子你把這個給她,我知道你沒錢了。我接過錢,正要往外走,迎麵看到牆壁上一大片刀刻的死字正在一個個跳出來。我們驚愣在那裏。天鵝說你能認出是誰的字來?我正在辨認,聽到外麵有狗叫起來。我朝窗外看了看,沒看到狗,卻看到了一片騰起的火焰。
火焰劈裏啪啦叫著,眨眼就躥到房簷上去了。我喊了一聲快跑,拉起天鵝就衝到了門口。鐵門從外麵鎖死了,我馬上意識到仇恨已經出現,懲罰已經出現,十年的蓄積變成了火,我們就要被燒死了。昆生跳到窗口,一胳膊肘搗碎了玻璃,喊著:快過來,到這邊來。喊完了才發現外麵還有一層防盜鋼筋,怎麼扳也扳不開。濃煙順著房梁滾過來,轉眼就灌滿了屋子。三個人不停地咳嗽,眼裏糊滿了淚水,什麼也看不清了。昆生說哪兒有鐵鍁?我說幹什麼?他說把牆挖倒。我說我剛才看見廚房裏有刀。昆生朝廚房摸去。我想起廚房是我自己蓋起來的,碗櫃堵住的那堵牆是席子上麵抹的泥,很薄。我拽起天鵝來到廚房,攔住往外走的昆生說:把碗櫃推倒,快。碗櫃倒下了。我奪過昆生手裏的菜刀,奮力砍去,隻兩下,牆就通了。這時火已經燒著了頂棚,燒著了裏間的被褥,熱浪湧過來,天鵝往後一仰倒了下去。我托住天鵝,用身子撐擠著牆洞鑽了出去,接著昆生也出來了。
我們吼喘著,踉踉蹌蹌離開了火勢熊熊的我原來的家,站在遠處互相關照著:沒事吧?天鵝說嚇死我了。昆生說沒想到駝場人變得這麼陰險,趕緊走吧。我說好,咱們走,喘口氣咱們就走。大火還在燃燒,我發現在我們的視線內居然沒有一個觀望的人,但我相信他們一個個都藏在自己家裏窺伺著這邊,他們——全體駝場人,在這場試圖燒死我們的大火麵前,保持了絕對的默契。
我們匆匆走向停在原野上的桑塔那,身後是破敗的場部,是一場連破敗也要燒毀的大火。一隻大黃狗朝我們跑來,我認出它是秀秀。秀秀來了又跑了,它跑向了桑塔那。它是來引路的,它生怕我們拐到別處去就跑來引路,因為桑塔那完蛋了。第一個驚叫起來的是天鵝,她說完了完了,駝場人瘋了。昆生看看天鵝,再看看前麵,跳起來就跑。而我覺得連跑的必要也沒有了。
我們前麵的桑塔那是一片焦鐵,也就是說就在我們慶幸駝場人忘了仇恨的時候,這裏的大火早已經燒起又迅速熄滅了。昆生汙言汙語地罵著。我說什麼好呢?什麼也不能說了。駝場已經比想象得恐怖,駝場人也比想象得更加無法無天,我們隻能這樣憤怒而無奈地坐一會,然後走人了。秀秀一直呆在我們身邊,我摸著它的頭,心說回去吧回去吧,回到狗群裏頭去吧,你跟我們不一樣,不能再留戀舊主人了。秀秀走了,一會又來了,它身後跟著一個人,是野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