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守靈之夜(2 / 2)

昆生說你說的是心理,還有生理呢,生理的變化比這還要大,僅僅十年,所有的人我們都不認識了。天鵝說是啊是啊,所有的人我們都不認識了。昆生說我看我們得趕快逃跑,為了葉子我們受點苦是值得的,可要是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那就劃不來了。我說不行,我們既沒有車又沒有馬,跑不到青藏公路邊駝場人就會追上來。我們現在隻能是跟著走了,到夏日哈鎮見過了果子再想辦法。

野馬再次出現時,天已經蒙蒙亮。他拿來了黑黢黢的鋁壺和茶碗,加旺了火,燒好了茶,給我們每人都倒上。野馬說是不是很苦啊?我說是啊是啊,你煮的茶太濃了。野馬說哪裏是茶,茶不過是個幌子,是水苦,駝場的地下水變質了,井打多深都是堿水,把人喝得都不是人了。我說為什麼變質了?野馬說地下水的事誰知道,這地方要是國家再不管,幾年後就沒人了。昆生說怪不得駝場人都變得不認識了,原來是水的問題?野馬說也不能全怪水,吃水怎麼能吃成強盜窩,吃成土匪的山寨呢?我覺得野馬是在責備我們的出言不遜,但我是不打算道歉的,駝場人中的確有不少已經變成土匪了。

野馬說喝茶喝茶,天鵝你怎麼不喝?一次兩次喝不壞你的容貌。他在我們的茶碗裏續上茶,歎口氣說:有一件事情恐怕你們還不知道,我們這個駝場其實一直是勞改農場,也就是說,包括你們在內,隻要是在駝場呆過的,都曾經是勞改犯。我說野馬你別胡扯,天亮了,我們什麼時候送葉子上路?野馬說別著急,該上路的時候就上路,你們先聽我說完。野馬用粗糙的大手抹著臉,突然就抹得滿臉滿手都是眼淚了。

知道駝場是勞改農場是五年前的事,也就是1995年冬天。當時已經知道駝場的水不能吃了,得換地方了,野馬去上麵反映情況,順帶請示一下幾百名老駝工退休的政策,有個不小的官兒告訴他:駝場是勞改農場不能隨便搬遷,老駝工都是勞改犯怎麼會有退休待遇呢?野馬當下驚呆了,他說我從來沒聽說過,自從1959年建場以來誰也沒聽說過這種事情。那人說當時建立駝場就是為了安置那些當過駝工而且私養著駱駝的勞改犯,隻不過是沒有宣布而已。

野馬覺得可笑,問他為什麼沒有宣布?那人說駝工都是些修過路熟悉路的人,當時中印邊界緊張,一旦宣布,他們裏應外合怎麼辦?炸毀了青藏公路怎麼辦?野馬說天地良心,駝工們怎麼會幹這種事情。你別胡亂栽贓,你說句老實話,他們到底犯了什麼罪就成了勞改犯?那人說反黨罪啊,當年的駝工都是跟著慕生忠將軍給西藏運過糧的,後來又跟著慕生忠修青藏公路,慕生忠是彭德懷的人,彭德懷1959年8月成了反黨集團的首領;彭德懷是什麼罪,慕生忠就是什麼罪;慕生忠是什麼罪,駝工就是什麼罪。

野馬仍然覺得這是天方夜譚,苦笑著說既然是勞改犯你們怎麼不派軍隊看押起來?那人說忘了。野馬說老天爺,這種事情能隨便忘麼?他又問道,我們的父親是勞改犯,那我們呢?我們就成勞改犯的子弟了?那人說1959年建場的時候有你沒有?有?你是1955年出生的?那你就不僅是子弟了,你也是勞改犯。野馬說我那時才四歲啊,你們上級怎麼不講道理?再說了,就算駝場人跟了慕生忠、跟了彭德懷有罪,但彭德懷早已平反了呀,首領都沒事了,我們這些八竿子夠不著的嘍羅倒要地久天長地勞改下去了?那人說其實我跟你想的一樣,也覺得這件事情怪怪的。可是你們這是中央大案,中央沒有文件給你們這些勞改犯平反,也沒有文件說駝場不再是勞改農場,我們也不好辦。野馬說為什麼沒有文件?是不是又忘了?你們忘這忘那到底是幹什麼吃的?這些人在駝場幹了將近四十年,到快退休了才知道自己是勞改犯,我怎麼給人家說?那人說你把當年的決定宣布一下不就行了,反正這也不是哪一個人的決定,是黨的決定嘛。

野馬氣瘋了,回來就把他和上級領導的談話一五一十告訴了駝場人。駝場人氣瘋了,吆喝起一幫人往上麵跑,跑了多少次都不解決問題隻好在政府門前靜坐。人家說是勞改犯聚眾鬧事,破壞安定團結,派了武警抓起來就往囚車上撂。勞改犯嘛,不是人哪,人家想怎樣就怎樣。撂滿了囚車就往回送,路上還不讓吃不讓喝。駝場人往死裏想也想不通啊,想不通就生氣,氣來氣去就把自己氣壞了。

我說這就是駝場人變壞的原因麼?野馬說算是一個原因吧,既然是勞改犯就要像勞改犯的樣子嘛,反正已經是罪人了,豁出去什麼也不怕了。當然還有別的原因,那就多了,我們一起送葉子上路,慢慢你們就知道了。我呆愣著,不知道說什麼好。賽什克荒原的駝場——我們曾經的家園,突然就變成勞改的農場了,怎麼會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