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走向拉薩(3 / 3)

索南愛國說路通老朋友你千萬別生氣,也不是果子一個人做這種事,隻要是漂亮一點的,還沒有變形的,就都在唐古拉手下做小姐。我點著頭,我不生氣,我生誰的氣呢?他媽的,我隻能高興哪,駝場人脫貧致富了,勞改犯終於找到不當勞改犯的辦法了,長年累月喝苦水的人再也不喝苦水了,我為什麼要生氣呢?我說索南愛國你得幫幫我,果子在哪裏你得幫幫我,我必須見到果子你得幫幫我。索南愛國說路通老朋友,沒問題啊,幫你找到果子沒問題啊。

索南愛國走了。我們要跟他去,老柴柴達木和黑子擋在了院門口。老柴說:你們不能走,你們逃跑了我們怎麼向場長交代?我們這才意識到這兩個惡人一直監視著我們。我向他們吼起來:讓開,日你媽的讓開。這時就聽野馬在房子裏大聲說:天鵝路通昆生你們進來喝茶,外麵冷啊,今天不走了,得住在這裏了。我說不喝了,渴死也不喝這裏的茶了。又對天鵝昆生說,你們想喝就進去喝吧。天鵝小聲說不喝了,見過了果子咱們帶上她就走吧。昆生點點頭,四下裏張望著,看有沒有逃跑的可能。

沒有。我們既沒有逃跑的可能,也沒有逃跑的心思了。索南愛國氣喘籲籲地回來說:果子走了,有個司機帶著她到前麵的香日德去了。我說去香日德幹什麼?索南愛國不回答這個不該問的問題,隻是說果子肯定在香日德等著我們呢。香日德,離夏日哈一百多公裏。我們隻能跟著葉子和送葬的人住下來,明天一起上路了。

第二天,隨著太陽的升起,千裏送葬的隊伍從夏日哈出發了。昨天是將近五十個人,今天是將近一百個人——又有了一輛拉人的卡車,又有了一些騎駱駝騎馬的人,夏日哈鎮上的許多生意人不做生意了。一百個人送葬的一天是向青藏高原示威的一天,一百個人送葬的一天是在青藏高原遊行的一天,一百個人送葬的一天是青藏公路憂傷的一天。無聲的隊伍,在無聲的原野上,緩緩地行進著。我看到路邊的原野上,用紅色的石頭鑲嵌著兩個大字:天路。

天路?這是個叫俗了也叫錯了的名字,其實這條路的作用恰恰不是通天,而是蓋地,它把所有上天的路都給截斷了。過去是到了日月山,等於上了天,現在是一條公路翻山而過,往前一看,遠著呢,天在拉及山上呢。沿著公路來到拉及山,又發現天在更遠的巴隆山頂呢。到了巴隆山,發現天更遠,再往前走,就是布爾汗布達山,就的風火山,就是昆侖山,就是唐古拉山,就是念青唐古拉山,山是一座比一座高了,可是天在哪裏?天在路盡頭?路盡頭在哪裏?在拉薩,拉薩是人間的聖城,是天上的神靈在人間聚會的地方,而不是天堂,天堂還在上麵,遠著呢。瞧瞧吧,這就是天路,它隻不過是從天邊擦過去了,它把所有通天的天梯都給衝斷了。而過去,我不僅認為青藏公路真的是上天的路,還認為在青藏高原,隨便撕下一片白雲,裏頭就有好幾個仙女。

葉子曾經是仙女。現在,這個仙女已經回到天上去了。而我們這些依然呆在塵世的人,卻要帶著仙女的肉體,走向拉薩;而他們這些在打擊麵前已經完全改變了自己的駝場人,卻要利用仙女的肉體,向不幸發出自己最後的聲音。

三天後我們到達香日德。果子已經不在了。好幾個人告訴我們,那個叫果子的姑娘,跟著一個司機往前麵去了,看樣子是去拉薩了。我們隻好死心塌地地往前走。

天空湛藍,冬天的太陽傾瀉著寶貴的光線,到處都是金色的燦爛。然而還是冷,太陽是冰太陽,送給我們的是青藏高原堅硬的金色寒冷。拉著棺材的卡車走得很慢,駝隊緊緊地跟在後麵。一百個人送葬的一天是向青藏高原示威的一天,一百個人送葬的一天是在青藏高原遊行的一天,一百個人送葬的一天是青藏公路憂傷的一天,一百個人送葬的一天是血祭唐古拉的一天。無聲的隊伍,在無聲的公路上,緩緩地行進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