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雖然以結束每一個生物學意義上的人的生命為標誌,但其降臨的形態卻各呈異彩。它降臨時,每一個人的情感衝擊、價值判斷皆因人而異。從抓饅頭漢子到張孝慈、汪助理等人,他們的死都不是以個人意誌為轉移的。對死亡的降臨他們事先也沒有預料到更談不上精神準備。對他們而言,沒有經曆死的恐懼,痛苦死亡和生存並沒有多大區別。但作為傳說中紅鯉轉世的水蓉,以至撐船漢子,縣委黨校會計萬福清家的女人,他們卻勇敢地迎接死亡,獻身死亡,以死來肯定生命的價值,複活和高揚愛情的旗幟,用死亡去“透徹地判斷愛”。知道水蓉對他並未有意的撐船漢子,在水蓉被那樣維護婦道的嗜血的女人捆在倉房裏時,他衝過洪水的包圍,以死來換取了所愛的人的生命。他在臨死前還仿佛聽到“生不丟來死不丟,變魚我倆一起遊”的小調。他認為“那般擁過自己心愛女子的身子,死,也值!”正像裏爾克給一位青年友人的信中寫的一樣:“死處於每一終極的愛的本質之中,隻有這種終極的愛才能使人達到在無限中去愛一個人。”撐船漢子這種以死去擔當的愛,以整個生命的奉獻去爭取的愛,不依賴於被愛的對象對待他的態度,隻是在愛中去履行一切,忍受一切,這種崇高的愛使他超越了時間、生命,擺脫了時間的羈絆,把生命擲入了永恒之流。萬福清的妻子因為“成分”高,和昔日的情人、今天的縣委書記魏昶相愛卻不能結合,在魏昶被自己合法丈夫殘殺後,“複仇的心勝過死亡,愛戀之心蔑視死亡”,愛與恨的交織使她用複仇、用生命去祭奠了所愛的人。
尤其值得稱道的是,作家精心塑造了水蓉這個絕色女子的形象。水蓉是張莊仇人炸堤漢子的血脈,美麗得“像一朵綺麗的彩雲,撩撥得張橋男人心亂”。她最初愛上了一個南方的小木匠,後來被收養她的張爺的兒子張孝慈占有了,但她反抗之後卻意外地感受到了“有比唱情歌更充滿活力的快樂”。她的第一個男人死了,安葬之際,她以“一副超然萬物之外的安然”,突然“撲進土穴”。也許,因為她經曆過死,所以更懂得愛。當她被人從土穴中扒出,被船兒張從洪水中救出後,她又一次被人玩弄並懷了孕後,她竟渴望著做妻子,做母親,並表示“俺得一輩子記他”。水蓉是一個愛的精靈,美的化身。對於死亡,她是那樣的超然,對於愛和被愛,她是那樣執著。愛和死,揭櫫了她生命的意義。這個女子奇特而又平凡的一生,正像培根所言:“最甜美的歌就是在一個人已經達到某種有價值的目的和希望後所唱的‘如今請讓你底仆人離去’。”她愛過,生育過,所以,她毫不畏懼地迎向死神。
但是,真正透過死亡來反思曆史,觀照人生,以對死亡的透徹認識來表現人格的力量的,還是集中體現在作家塑造的“父親”這個形象上。
“父親”算不上一個完人,但也不能說他不是一個英雄。在他所曆經的特定時代裏,他按照自己的理想踏踏實實地生活過,追求過。我們不能苛求他超越曆史和時代去做我們今天所思考到了的一切。我們應當看到,他用自己的信念和實踐焊接了共和國的昨天和今天。但是,由於他的性格悲劇和社會悲劇,他作為人的本質被異化了,隻有當死亡迫近他時,他才認識了自己。在這裏,作家似乎有意延宕“父親”死亡的時間,緊緊扣住死亡帶給父親的精神震顫和周圍人的不同情感,來展示社會眾生相,剖析生命的本質,表達自己的審美理想。小說中寫到當“父親”知道自己患了不治之症後,“好像比我們還冷靜”。他少了一些過去家長式的專橫,多了一些父愛的慈祥;少了一些莫名的暴躁,多了一些懷舊的溫情。一方麵,還滿懷著理想的憧憬,高唱“熱血滔滔”,另一方麵,自知末日將至,低吟著“你知道年華如水”。當“父親”大徹大悟人生的終場帷幕馬上要降下時,他揭下了多年來罩在身上的世俗所需要的麵紗。精神反思和人性懺悔使他獲得了寧靜超脫的心境。“他可以拋棄過去以最大激動去追求的東西,也可以安詳地接受死亡”。所以,“父親”的死不是一般意義上的人生終場式。作家讓“父親”通過死亡降臨前後的體驗,尋找新的人格,實現自我,理解人生也正是通過“父親”死亡前後的描寫,才完成了對整個人物的塑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