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太祖以來,中原畫風一直尊崇畫聖曹道子所創的‘曹帶當風’,畫花竹魚鳥先以炭筆起稿,再以極細墨線仔細勾勒出輪廓,繼而反複填彩,畫麵工致富麗,情趣生動。

而眼前賣畫老頭竟反其道而行,畫幅設色清雅,其中山水懂行者一眼就看出未用墨線勾勒,鳥獸翎毛都以不同深淺的墨點染而成,若是被曾拜師於曹道子的國子監祭酒夏知秋看到,定要痛罵一句大逆不道。

李宓玩味笑道:“老頭,你這畫作不行正道,不倫不類地,若是掛在家中,指不定要被多少人笑掉大牙。”

賣畫老頭似乎瞧出麵前書生眼裏的一抹讚賞,不由得悠悠然道:“畫禽畫鳥何必偏拘一格,偶爾混以沒骨淡墨點染,也不失為一種野趣。”

另一桌閑適品茶的穆如寧嗤笑一聲,對眼前女子道:“這些個畫師本就談不上有根骨可言,放著正統不去學,偏要搞這些野狐禪,難怪一大把年紀了畫作仍不登大雅之堂。還有那個儒生,裝模作樣要買畫,他要真舍得花銀子去買這些破畫,可真是給士林子弟丟光了臉。”

阿細姑娘輕輕一笑,搖頭不語。

李宓接連看了幾幅畫,問道:“幾兩銀子一幅,我全買了。”

賣畫老頭臉色一愣,隨後像是千裏馬被伯樂尋到,竟喜極而泣,哽咽著嗓音說,“公子識寶,小的也不敢跟您獅子大開口漫天要價,一幅畫隻收您一百文,賣畫錢也夠小的給孫女買幾隻叫花雞,小的便知足啦。”

李宓唔了聲,從懷裏掏了掏,隻掏出幾錢碎銀還有十幾枚銅錢,有些尷尬地搔搔頭皮,“好像買不下十幾幅。”

賣畫老頭立即說道:“公子喜歡小的這畫,哪怕十文錢一幅小的也不覺得虧,就當小的與公子結一份善緣。”

那桌的穆如寧瞧見書生摳摳搜搜的模樣,心中更為鄙夷,不懂畫也就算了,還非打腫了臉充胖子,要把畫全包了,這回丟人了吧。

李宓倒不是掏不出錢買這些畫,委實是兜裏僅有這些碎銀,總不能把銀票掏出來買畫,那估計老頭嚇得不敢賣了。

他掀開賣畫老頭最後一幅,此畫用油紙極小心包著,畫紙手感細膩,明顯區別於其他畫作。

李宓打開一看,畫卷長三尺,畫得乃是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寥廓荒原上有位將軍金甲披身,紅袍飛舞,指揮著千軍萬馬黑壓壓殺向草原,鋪天蓋地,積屍累累,血色茫茫。

哪怕是見識過玉鳧關邊軍的李宓看了也有些神往彷徨。

“這幅畫是小的獻醜了,初衷是想將裴家軍北伐滅胡的雄壯場麵描繪在畫紙上,可小的委實心有餘而力不足,那一場場大戰都是拿幾十萬條性命填出來的,哪敢憑凡人一支筆便能畫得栩栩如生哪。”

李宓指尖輕輕拂過畫紙上每一個描繪出來的人物身上,忽然輕聲道:“世人皆畏裴慶之如畏蛇蠍,怎麼你就如此藝高人膽大?”

賣畫老頭愣了下,喃喃說,“別地不知,隻說咱們夔州道,自河東夔州兩道,哪個百姓不得豎起大拇指,就連那夾縫中的上都道百姓也沾了大將軍的光,幾十年沒再被北胡蠻子襲擾過,在小的心裏,裴家軍就是當之無愧的天兵神將之師。”

李宓歎氣,“你可知道,在上京、江南還有兩浙一帶,百姓們談起裴慶之皆如談虎色變,說裴慶之殺人不眨眼,當年為了一己軍功與毒士王玄策合謀屠光燕雲北部八州,至今那八個州仍鬼氣森森,仿佛有無數不得投胎輪回的冤魂在哭喊伸冤,國子監那些監生們個個給大將軍喊陸地閻王,你說是他們誅心還是大將軍誅心了?”

賣畫老頭默了會兒,說道:“小的不懂這些廟堂裏的彎彎繞,隻知道當年燕雲十六州被胡人統治百年,早已沒了漢人血脈,尤其北部八州,那些胡人趕又趕不走,留下來的百姓不知蟄伏了多少斥候,伺機刺殺趙軍將士,大將軍若不狠心斬草除根,燕雲十六州哪來的太平。”

老頭說得有些口幹舌燥,舔舔嘴唇,李宓倒了碗枸杞黃梅酒給他,老頭道了聲謝,一飲而盡,痛快擦嘴,繼續說:“朝廷那些隻會逞口舌之快的士林子弟,終年佳篇頌太平,淨作些無病呻吟的窮酸文章,可曾想過這太平是裴將軍打來的?

當年西蜀平亂,裴家軍在蜀地戰死將士八萬,後來北伐收複燕雲南北十六州,裴家軍又戰死十五萬,向西打下西夏後,與陸陸續續反撲的北胡蠻子大仗小仗這些年再戰死七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