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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禾回來已經是後半夜,他咂門把我驚醒了。我眯縫著眼摸黑去開門,從門外湧進一陣風,有種刺鼻的香味。沉禾拖著腳往自己的床上走,突然停下來轉過身,把上衣撩起來送到我的鼻子底下。

“聞聞,什麼味?”

我含混地說:“香。”

沉禾就笑了,擰了一下我的左腮,說:“小東西,鼻子倒靈光。他媽的,累死我了,睡覺。”

米庫是藍家的,這地方叫藍塘。這個名字我在石碼頭的時候就聽過,每年端午節包粽子,婆婆都會從花街上孟彎彎家的米店裏買來一碗紫米,多多少少分散地包進十來個粽子裏。這些粽子都是留給我吃的,為了能夠區分,婆婆把這些粽子包成四角狀,而不是一般的三角粽子。祖母說,紫米好吃,咱們這地方沒有,是孟彎彎特地從很遠的地方藍塘運來的,你要全吃掉,一粒米也不能剩下。我就全吃下了。

我吃完了紫米粽子,婆婆問我:“什麼味?”

我吧噠吧噠嘴說:“好吃。”

其實我也沒吃出什麼特別的味道來,就是覺得它應該好吃。那麼好看的米,怎麼會不好吃呢。蒸出來的紫米晶瑩透亮,像一堆剛長出來就熟了的紫葡萄。我就記住了一個叫藍塘的地方,盛產婆婆舍不得吃的紫米。然後在黃老大販運紫米的船上,看到一麻袋一麻袋的紫米,隔三差五就能飽飽地吃上一頓紫米飯。那麼多的紫米,可惜婆婆再也吃不上了,婆婆死了。我常想像那些圓潤的紫米怎樣一顆一顆地堆積在我的肚子裏,想得我心都疼了,一船又一船的紫米,能包多少個四角粽子啊。現在,竟然住進了米庫裏,滿屋滿眼都是紫米,一堆堆,一倉倉,每天早上,它們和老鼠屎混在一起。

聽說米庫建在水邊上是藍家老爺的主意。藍老爺叫藍鳳之,老爺的意思很明確,藍塘鎮靠在水邊,當然要靠水吃飯,把紫米通過水路運往各地,這樣才能財源滾滾。藍老爺我沒見過,聽沉禾說,老頭子已經老得差不多了,隻會關在籠子裏玩貓了。我想不出一個老頭子是如何關在籠子裏和貓玩的。沉禾說,還能怎麼玩,他把自己也當成貓,一塊兒吃喝拉撒睡。這我就更想不清楚了,人怎麼能和貓一起過日子呢。沉禾煩了,說我怎麼知道,我要也明白我不也得去籠子裏跟貓睡了?他說的也對,他又不是藍老爺。沉禾的眉毛都上去了,我就不敢再問了。藍家我也沒去過,隻是遠遠地看著,離米倉不是很遠,能看見藍家的一群高大的房屋從眾多的矮小瘦弱的青磚灰瓦裏挺身而出,沉穩地雄踞中央。那是我見過的最氣派的屋子,看著讓我有點害怕。

米庫是藍老爺的,整個藍塘都是藍老爺的,我在船上的時候,他們都是這樣說的。他們說得有鼻子有眼的,做飯的黃毛說,藍老爺年輕的時候,在外麵喝醉了酒,騎著毛驢往藍塘走。走到半路忍不住了要撒尿,就在驢身上就解開褲子尿開了,一邊尿嘴裏一邊咕噥,肥水不流外人田。身後的隨從就說,老爺喝多了,這不是藍塘的地界。藍老爺撒了一半停下了,我說是就是。然後接著撒完了剩下的一半。第二天藍老爺酒醒了,隨從提起這件事,藍老爺說,怎麼不是?大手一揮,買。那地方就是藍塘的了。

“藍塘真是藍老爺的嗎?”我問沉禾。

“誰說的?”

“人家都這麼說。”

“說不定是誰的呢。”沉禾說,“你以為這麼大的鎮子是個米庫呀?”

“米庫是藍老爺的。”

“誰知道呢,”沉禾抹了一把胡茬鐵青的下巴。“這年頭誰也不敢說什麼是誰的。別瞎摻和,去,揀老鼠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