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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著一個畚箕爬上米倉,我喜歡赤著腳踩在紫米堆裏,擁擠的米摩擦著腳心,癢癢的,心裏就生出吃飽了飯的幸福感。那麼高的米倉,那麼多的紫米,把整個大屋子都映得暗淡了。幸好陽光從天窗裏進來,照亮了像沙丘一樣堆積起來的紫米。我蹲下來,伸長脖子用手指去揀老鼠屎。米庫裏養了無數能吃能拉的老鼠,有些刁頑的老鼠甚至把硬邦邦的小屎蛋埋進深米裏。一粒一粒地挑出來,一會兒眼就看疼了。我曾經抱怨過,為什麼不把那些該死的老鼠一口氣都打死。

“一個不剩?”沉禾看著我,眼光都有點像老鼠了。“都打死你哪來的老鼠肉吃?”

我就不說話了。他很喜歡吃老鼠肉,我也喜歡上了。是啊,都打死了我們吃什麼呢。為了隔三差五地來上一頓美味,我們把它們都留著,用晶瑩的紫米喂飽它們,然後我一粒一粒地把它們拉下的都揀出來。

沉禾的衣服都要我來洗,沒有二話。原來是三天洗一次,因為他隻有兩件可換的衣服。然後是兩天洗一次,他最近剛剛找鎮上的裁縫做了一件。那件衣服看起來很體麵,把他整整齊齊地套在衣服裏,都有點不像沉禾。有時候他自己都煩,把衣服扔給我的時候就說,隨便揉揉就行了。

我就是隨便揉揉的,更多的是隨便踩踩。我把衣服拿到河邊上,在水裏涮了一下就放在青石上踩,跺著腳踩,跳起來踩。踩完了再涮涮,就洗完了。我把擰幹的衣服放在鼻子底下聞聞,衣服上的香味還在。重新涮一下,再踩,擰幹。然後大衣服小衣服都甩在肩膀上往回走。老遠就聽到看門狗大耗子在咿咿呀呀地哼唧,接著看到一個梳著好幾根小辮子的女孩站在米庫的右邊,手裏拿著一把花花綠綠的小扇子在搖擺,大耗子是衝著花扇子哼哼的。我在桑樹底下站住,一聲不吭,大耗子看見我開始往上跳,鐵鏈子抖得嘩嘩響,她轉過身看到我。

“你是誰家的小孩?”她問我。

她問我是誰家的小孩?我都快十六了!我沒理她,走到米庫寬闊的大門邊。又聞到一陣香味,終於想起來了,好像是梔子花香。有點潮濕,還有點嗆人。我把衣服抖開,湊上去聞聞,我隻聞到了河水混沌的味道。

“喂,你是誰?”她又問我。

我看看她,抽了幾下鼻子,聽到米庫裏響起女人咯咯咯咯的笑聲,一點一點上揚,接著慢慢歇下來。在收尾之前,從米倉的後麵走出一個穿花旗袍的年輕女人,後麵跟著滿臉堆笑的沉禾。我轉身就走,打算去晾衣服。

“你站住,”那女人說,沉禾跟著她來到外麵。“你說的就是他?”

“是,三太太,”沉禾說。

“多大啦?”

沉禾說:“過來!三太太問你話哪。”

我轉過身,低著頭不敢說話。沉禾說:“三太太別見怪。這孩子馬上十六了,沒見過世麵,膽小。”

“十六?我看就十一二歲吧,長得跟個小人似的。”

“就十六!”我說,風送過來梔子花的香味。

“脾氣還挺倔,”那女人又笑起來,甩了甩手裏的絲巾。“沉禾,老爺吩咐過了,一定要把米庫看好。還有,多給這孩子吃點,十五六還像個娃娃。別讓人小看我們藍家的紫米不養人。”

她和逗狗的女孩離開了米庫,走得嫋嫋娜娜,上了回鎮子的路。沉禾搓著手一直看她們走遠,然後響亮地吸了一下鼻子,對我說:

“三太太。記著,以後別這麼沒規矩。要說三太太好。說一遍。”

“三太太好。”

“就這樣。老爺讓三太太過來檢查我們米庫的,她很滿意。”